封面.indd 1 2016/5/26 下午 06:40:21 · 溥 儀 攆 出 了 故 宮 。 李 先 念 從 鄂 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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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indd 1 2016/5/26 下午 06:40:21

目次

開頭

 5

第一個故事

 11

第二個故事

 77

第三個故事

 157

第四個故事

 229

結尾 317

後記

 323

005 開頭

開頭

秦嶺裡有一條倒流著的河。

每年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山裡人的風俗要回歲,就是順著這條河走。於是,走呀走,路

在岸邊的石頭窩裡和荊棘叢裡,由東往西著走,以致有人便走得迷糊,恍惚裡愈走愈年輕,甚或

身體也小起來,一直要走進娘的陰道,到子宮裡去了?

走到一百二十里遠的上元鎮,一座山像棒槌戳在天空,山是空空山,山上還有個石洞。這

石洞太高,人爬不上去,鳥也飛不上去,但只有大貴人來了就往外流水。唱師扳著指頭計算過:

當年馮玉祥帶兵北上,經庫峪繞七里峽過大庾嶺翻淅川溝,經過這裡流了一次水,到北京便把溥

儀攆出了故宮。李先念從鄂豫去延安時,沿著石槽溝翻十八盤上紅岩子下核桃坪,到鎮上住過三

天,流了一次水,後來當了三年國家主席。還有,梅蘭芳坐著滑竿來看金絲猴時流了一次,虛雲

和尚遊歷時也流了一次。唱師說的這些事現在的鎮上人都不知道了,知道的是匡三要去西北大軍

區當司令呀,頭一年冬季的車開過鎮街是流了水,水一出洞就結冰,白花花的像掛了白布簾子。

而到了七年前,省長來檢查旱災,全鎮的人都嚷嚷要看石洞流水呀,但這一回,唱師在他的土窯

裡不出來,手在肚皮上敲鼓點,唱:一根竹子軟溜溜啊,山山水水任我遊,遊到孝家大門口,孝

家請我開歌路。人們說,唱師唱師,省長來了你不去看流水呀? !唱師不唱了,手還在肚皮上比

老生 006

畫,說:省長不是大貴人,石洞裡流不了水的。

果然石洞那次沒流水。

這就讓鎮上的人再一次議論了唱師,覺得他有些妖。唱師確實是有些妖,單憑他的長相,高

個子,小腦袋,眼睛瓷溜溜的,沒一根鬍子,年輕人說他們小時候看見他就是現在這模樣,老年

人也說他們小時候看見他也是現在這模樣。那棒槌山下的土窯,不知換過了多少次柴門,反正是

唱師在土窯裡住上幾年,突然便不見了,十年八年的不見,土窯外的碾子臥成了青龍,磨子臥成

了白虎,以為他已死在他鄉,他卻在某一天還掛著扁鼓拄著竹竿又回來了。走的時候是冬天,穿

著草鞋,鞋殼裡塞墊了棉花,他說棉花是雲,他走雲,回來的時候是夏天,撐了一把傘,他說傘

是日照。他永遠是一過中午就不進食了,只喝水,人問你怎麼只喝水呀,他說樹還不是只喝水?

他能把磨棍插在窯前,一場雨後磨棍就發了芽。給孝家唱陰歌時發生過棺材裡有嘎喇喇響,他就

要逮個老鼠用黑手帕包裹了在棺材上繞一繞,再把老鼠在門前一扔,說:你走!死了就死了,把

貧窮和疼痛都帶走!老鼠就飛起來變成了蝙蝠,棺材裡也便沒了響動。他到鎮街人家做客,人已

經去了卻還要回土窯一趟,聲明:我回去取嘴呀!他偶爾要想起外地的朋友了,就把郵票貼在胸

口。

關於唱師的傳說,玄乎得可以不信,但是,唱師就是神職,一輩子在陽界陰界往來,和死

人活人打交道,不要說他講的要善待你見到的有酒窩的人,因為此人托生時寧願跳進冰湖裡火海

裡受盡煎熬,而不喝迷魂湯,堅持要來世上尋找過去的緣分,不要說他講的人死了其實是過了一

007 開頭

道橋去了另一個家園,因為人是黃土和水做的,這另一個家園就在黃土和水的深處,家人會通過

上墳、祭祀連同夢境仍可以保持聯繫。單就說塵世,他能講秦嶺裡的驛站棧道,響馬土匪,也懂

得各處婚嫁喪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語,各種飛禽走獸樹木花草的形狀、習性、聲音和顏色,甚

至能詳細說出秦嶺裡最大人物匡三的家族史:匡三是從縣兵役局長到軍分區參謀長到省軍區政委

再到大軍區司令,真正的西北王。匡三的大堂弟是先當的市長又到鄰省當的副省長。大堂弟的祕

書也在山陰縣當了縣長。匡三的二堂弟當的是省司法廳長,媳婦是省婦聯主任。匡三的外甥是市

公安局長,其妻侄是三台縣武裝部長。匡三的老表是省民政廳長,其祕書是嶺寧縣交通局長,其

妻哥是省政府副祕書長。匡三的三個祕書一個是市政協主席,一個是省農業廳長,一個是林業廳

長。匡三大女兒當過市婦聯主席,又當過市人大副主任。大兒子先當過山陰縣工會主席,又到市

裡當副市長,現在是省政協副主席。小兒子是市外貿局長,後是省電力公司董事長,其妻是對外

文化促進會會長。小女兒是省教育廳副廳長,女婿是某某部隊的師長。匡三的大外孫在北京是一

家大公司的經理,二外孫是南方某市市長。這個家族共出過十二位廳局級以上的幹部,尤其秦嶺

裡十個縣,先後有八位在縣的五套班子裡任過職,而一百四十三個鄉鎮裡有七十六個鄉鎮的領導

也都與匡家有關係。唱師講這些故事如數家珍,還用柴棍兒在地裡畫出複雜的人物關係圖,他就

喝酒,從懷裡掏出個酒壺抿上一口了,說:還想知道些什麼嗎?他的酒壺一直有酒,不時就抿一

口,你不能問酒完了嗎,一問就真的酒完了,再倒不出一滴來。他並不怪嗔,還說:二百年來秦

嶺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間的任何事情,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

老生 008

要問的人再問他都有了恐懼,不問了,去找棒槌山上的放羊人,想買一隻羊或者趁太陽好,

一邊在坡上曬暖暖一邊看羊群在草地上撒歡。

放羊的是父子倆,這父子倆命都硬,各自都死了老婆,第三代是個男孩,一表人才,還在縣

城裡讀高中。父子倆不識數,也說不清放了多少隻羊,只是晚上把羊趕進圈了,就指著說:這一

個,那一個,那一個,這一個。清楚哪一隻羊回來了,還有哪一隻沒有回來。來了人,不管來的

是什麼人,父子倆遲早都會說:吃了沒?但吃了還是沒吃,他們不再有下文,會把旱菸袋從自己

嘴裡水淋淋地取下來遞給你抽。來人當然不抽他們的旱菸,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羊的事,眼睛就

瞭見了溝對面唱師的土窯,窯門開著,是一個黑窟窿。說:哎,那唱師是多大的歲紀?老漢說:

小時候他把我架到脖子上,我抱著他的頭,頭髮就是白的。來人說:那你現在多大了?老漢說:

你看我兒多大?來人說:有五十吧。老漢說:我兒要是五十,那我就七十了。來人再對兒子說:

你到底多大?兒子說:我爹要是七十,那我就五十呀。

這一年春上,上元鎮的天空總是停著一朵雲,這雲很白,像拴著的一顆偌大氣球,唱師出現

在了鎮東口河灘上。整整十四個月的乾旱,倒流河的水有多半渴死成了沙子,唱師是騎了竹竿過

的河,在地裡幹活的人沒問他是從哪兒回來的,只問天上這是什麼雲呀,他並沒回答,卻說:呀

呀,這麼多的金子!到了夏天,倒流河岸的路要硬化,需要大量的沙子,一方沙子賣到六元錢,

好多人才想起唱師曾經說過的話,後悔沒有早早把沙子囤起來。之後的整個夏天和秋天,唱師除

了為南溝北岔的孝家去唱陰歌外,一有空老是到山上採果子,就有了一些人也跟著採果子,果子

009 開頭

有五味子,野酸棗,珍珠果,還有八月炸瓜和獼猴桃,一邊轟著烏鴉一邊往嘴裡吃,聽見了啄木

鳥在𠳐𠳐地敲木頭,也就叩牙。秋後鎮上人差不多都害起了打擺子,冷起來捂著兩床被子還渾身

篩了糠似的,吃果子的人沒事。唱師還喜歡在坡上曬太陽,惹得後山林子裡的香獐子也學了樣,

陽坡裡腿岔開曬起腺囊,鎮上人便因此去圍獵,得了許多麝香。

又過了一年,秦嶺外的平原上地震,波及到秦嶺,鎮上家家的門環都搖得哐啷啷響,人們

全跑出門睡在野外的油毛氈棚裡。睡了七天,天天在傳著還有餘震的,還有餘震的,可餘震還是

沒發生,就煩了,盼著餘震快來。終於在第八天再震了一次,並沒有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心踏

實下來,才驀然發覺唱師壓根就沒有出窯洞。他是早知道地震會沒事的才一直待在土窯的?放羊

的父子去了那個土窯,土窯外一叢鴿子花開了四朵,大若碗口,白得像雪,而唱師靜靜地躺在炕

上,炕下的草鞋裡還臥著一隻松鼠,看見了他們,洗了一下臉,才慢悠悠地走了。原來唱師是病

了。唱師是從來都不患病的,但這一次病了,又病得很重,腿腫得有桶粗,一張多麼能說會唱的

嘴,皺得如嬰兒屁眼,張開著,竟說不出了話。

放羊父子拉了一隻羊到鎮街請醫生,醫生問了病情,說不用治了,醫生是治病而治不了命

的。放羊父子說:他活成精了,他是人精呀!醫生說:神仙也有壽麼。讓把羊拉回去。

放羊父子嘆了一口氣,回到土窯裡等待著唱師老死,老死了把他埋葬。唱師不吃不喝了二十

天,卻仍然不死。扁鼓掛在牆上,夜裡常常自鳴,那一根竹竿是放在窯門後的,天明卻走到了窯

門外的石碾旁。這時間正是學校放了暑假,讀書的孩子回來了,孩子也便替了父親和爺爺守候唱

老生 010

師。放羊的父子要去放羊,就叮嚀著孩子:用心守著,一旦唱師嚥了氣,先不要哭,因為這時放

起悲聲,死去的人容易迷糊去陰間的路,可能會變成遊魂野鬼,一定得燒了倒頭紙,給小鬼們都

發散過路錢,然後就在窯外大聲喊我們,我們聽見就立馬來了。這孩子在土窯裡守候著,過一會

兒去看看唱師,唱師眼閉著,以為人過去了,用手試試鼻孔,鼻孔還出氣。過一會兒再去試試鼻

孔,鼻孔還是出氣。如此守過三天,唱師仍在出氣,這孩子就無聊了,想著自己古文成績不好,

趁這陣可以補習補習,便讓爹請了鎮街上一位教師來輔導,應允將來送五斤羊毛。這教師也是個

飽學人,便拿了一冊︽山海經︾為課本,每日來一次,一次輔導兩節。

唱師靜靜地在炕上躺著,身子動不了,耳朵還靈,腦子也清白,就聽著老師給孩子講授。

這時候,風就從窯門外往裡進,風進來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是一縷縷雲絲,窯洞裡有了一種異

香,招來一隻蝴蝶。唱師唱了一輩子陰歌,他能把前朝後代的故事編進唱詞裡,可他沒讀過︽山

海經︾,連聽說過都沒有,而老師念的說的卻盡是山上海上和山上海上的事,海他是沒經過,秦

嶺裡只說海吃海喝這個詞,把太大的碗也叫做大碗公,可山呀,秦嶺裡的山哪一處他沒去過呢,

哪一條溝壑哪一座崖岩不認識他呢?唱師就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連動一下舌頭的氣力也沒有

了,只是出氣一陣急促一陣緩慢,再就是他感覺他的頭髮還在長,胳膊上腿上的汗毛也在長,像

草一樣地長,他聽得見炕席下螞蟻在爬,蝴蝶的粉翅扇動了五十下才在空中走過一步,要出窯

去。孩子也看見了那隻蝴蝶,起身要去逮,老師用鋼筆在孩子的頭上敲了一下,說:專心!蝴蝶

是飛出了窯門,棲在草叢裡,卻變成了一朵花。

011 第一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

︽山海經︾是一本奇書,它涵蓋了中國上古時期的地理、天文、歷史、神話、氣象、動物、

植物、礦藏、醫藥、宗教的諸多內容。共十八卷,其中︿山經﹀五卷,︿海經﹀八卷,︿大荒經﹀

四卷,︿海內經﹀一卷。全書記載山名五千三百多處,水名二百五十餘處,動物一百二十餘種,

植物五十餘種。今天學卷一,︿南山經﹀的首山系次山系。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 *

南山經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

韭而青華,其名曰祝餘,食之不飢。有木焉,其狀如穀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穀,佩

之不迷。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麗

水出焉,而西

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無瘕疾。又東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

玉,多黃金。又東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怪魚,多白玉,多蝮虫,多

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又東三百七十里,曰杻陽之山,其陽多赤金,其陰多白金。有獸

老生 012

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怪水出焉,

而東流注于憲翼之水。其中多玄龜,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名曰旋龜,其音如判木,佩之

不聾,可以為底。又東三百里,曰柢山,多水,無草木。有魚焉,其狀如牛,陵居,蛇尾有

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無腫疾。又東四百里,曰亶爰

之山,多水,無草木,不可以上。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

妒。又東三百里,曰基山,其陽多玉,其陰多怪木。有獸焉,其狀如羊,九尾四耳,其目

在背,其名曰猼訑,佩之不畏。有鳥焉,其狀如雞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

,食

之無臥。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雘。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

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有鳥焉,其狀如鳩,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

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又

東三百五十里,曰箕尾之山,其尾踆于東海,多沙石。汸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淯,其中多白

玉。凡鵲山之首,自招搖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鳥身而

龍首,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為席。

* *

有什麼要問的?

013 第一個故事

問:︽山海經︾的﹁經﹂,如︽易經︾、︽道德經︾,是經典的意思嗎?

答:不,是經歷。

問:所經之山,怎麼只寫山水的方位、礦產、草木和飛禽走獸呢,又都是那麼奇怪?

答:這是九州定制之前的書呀!那時人類才開始了解身處的大自然,山是什麼山,水是什麼

水,山水中有什麼草木、礦產,飛禽走獸,肯定是見啥都奇怪。秦嶺裡不是也有混沌初分,老鼠

咬開了天,牛闢開了地的傳說嗎?他們就是那樣認識天地的,認識老鼠和牛的。︽山海經︾可以

說是寫人類的成長,在飽聞怪事中逐漸才走向無驚的。

問:為什麼總有﹁食之不飢﹂,﹁食之善走﹂,﹁食之不疥﹂,﹁食之無臥﹂呢?

答:虎豹鷹隼是食肉的,牛馬豬羊是食草的,上天造人的時候並沒有安排人的食物,所以

人永遠是飢餓的,得自己去尋找可吃的東西,便什麼都吃,想著法兒去吃,在自然界裡突破食物

鏈,一路吃了過來。人史就是吃史。

問:怎麼有了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的猼訑就﹁佩之不畏﹂;佩了鹿蜀就﹁宜子孫﹂,類自為

牝牡,吃了就﹁不妒﹂?

答:或許是佩了猼訑後﹁不畏﹂,發現猼訑是九尾四耳,其目在背,遂之總結出耳朵能聽到

四面聲音而眼能看到八方的就不會迷惑不產生畏懼。或許是佩之了鹿蜀後生育力強、子孫旺盛,

發現鹿蜀是生活在﹁陽多赤金,陰多白玉﹂的山上,遂之總結出有陰有陽了,陰陽相濟了,能生

育繁殖人口興旺的。或許是食了類的肉﹁不妒﹂,發現類是自為牝牡,遂之總結了妒由性生,而

老生 014

雄雌和諧人則安寧。我們的上古人就是在生存的過程中觀察著自然,認識著自然,適應著自然,

逐步形成了中國人的思維,延續下來,也就是我們至今的處世觀念。

問:山都有神嗎?是神就祭祀嗎?

答:有一種說法,說是上天創造了萬物,就派神來。

問:祭祀﹁白菅為席﹂,為什麼用白菅而不是別的顏色呢?

答:白顏色乾淨,以示虔誠吧。沿襲到現在,喪事也叫白事,穿孝也就是穿白,裹白巾,服

白衣,掛白帳,門聯也用白紙。

* *

這不對吧,之所以辦喪事用白布用紙,是黑的顏色陽氣重,人要死的時候,無常來勾魂,如

果家裡人都是黑頭陽氣強盛,無常就無法靠近,亡人就可能靈魂飄散,家人們才用白布蓋頭裹身

的。鵲又怎麼是山呢,是人呀,老黑的娘就叫鵲。鵲死後我去唱的陰歌,鵲還在入殮著,老黑的

爹就渾身抽搐,在地上把自己窩成了一疙瘩,是我趕緊讓他戴上白帽子,他才還醒過來。

老黑的爹是個憨人,一直在王世貞家當長工,一天正在包穀地裡鋤草,突然蝗蟲來了,遮

天蔽日的,老黑的爹還往天上看,蝗蟲就落在包穀稈上,頓時只見蝗蟲不見綠色,不一會兒,包

穀稈大半截已不見了,殘留半尺高的包穀樁。老黑的爹嚇得跑回家,老婆正在炕上生老黑。老黑

015 第一個故事

身骨子大,是先出來了腿,老黑的爹便幫著往出拽,血流了半個炕面,老黑是被拽出來了,他爹

說:這娃這黑的? !鵲卻翻了一下白眼就死了。

老黑實在是長得黑,像是從磚瓦窯裡燒出的貨,人見了就忍不住摸下臉,看黑能不能染了

手。

娘一死,老黑和爹都住在了王世貞家,如野地裡的樹苗子,見風是長,十五歲上已經門扇

高,肩膀很寬,兩條眉毛連起來,開始跟著爹去南溝裡種罌粟。那時候王世貞正做了正陽鎮公所

的黨部書記,和姨太太去鎮上過活了,留著大老婆在家經管田地和山林。大老婆喜歡老黑,每次

進溝,總給老黑的褡褳裡塞幾個饃,還有一疙瘩蒜。老黑的爹說:啊給這多的!大老婆說:他長

身骨子麼。拉住老黑的手,在手心放一個小桃木劍。桃木劍能避邪。

正陽鎮轄區裡的樹林子多,而且樹都長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樹和松樹。樹木高

大,林子裡就有了㸳牛,野豬,還有熊,也都是些大動物。熊是喜歡在有罌粟的地方出沒,老黑

的爹每次去南溝的罌粟地,總是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上了,再讓老黑也把一副竹筒子套在胳膊

上,說遇見熊了,熊會按住人的雙膊嘿嘿笑,笑得要暈過去,人就可以從竹筒子拔出胳膊逃生。

爹還說,去了要悄悄的,不要弄出響聲。但老黑快活的是罌粟開花,罌粟的花是那樣豔麗,當太

陽在山梁上斜照過來,把這些花映在石壁上,有了五光十色的圖影,他就莫名其妙地興奮,大聲

地吼,天上的烏雲肯定要掉下一陣子雨。爹罵起老黑:你遲早會招來熊的!真的到了中秋,他們

在罌粟地裡和熊遭遇了,熊是按住了老黑的胳膊,老黑的一隻腳還在踢熊的腹部,爹急喊:裝

老生 016

死,裝死!老黑沒有裝死,但也沒再動,熊就開始笑了,笑得沒死沒活。老黑是睜著眼看著熊

笑,直到熊笑得暈過去了,他從竹筒裡拔出胳膊,說了句:笨熊!還要拿刀砍熊掌,是爹拉著他

趕緊跑了。

但就在這一次,逃跑的路上,老黑的爹失腳從崖上掉下去,崖三丈高,崖下有一個樹茬,也

僅僅那一個樹茬,他的頭就正好砸在上邊,等到老黑跑下去查看,爹怎麼沒頭了?再看,爹的頭

被撞進了腔子裡。爹再一死,老黑成了孤兒,王世貞幫著把人埋了,給老黑說:你小人可憐,跟

我去吃糧吧。吃糧就是背槍,背槍當了兵的人又叫糧子,老黑就成了正陽鎮保安隊的糧子。

老黑有了槍,槍好像就是從身上長出來的一樣,使用自如。他不用擦拭著養槍,他說槍要給

餵吃的,見老鷹打老鷹,見燕子打燕子,街巷裡狗臥在路上了,他罵:避!狗不知道避開,那槍

就胃口飢了,叭的放一槍,子彈是蘸了唾沫的,打過去狗頭就炸了,把一條舌頭崩出來。

那些年月,共產黨占據了陝北延安,山外的平原上到處鬧紅,秦嶺雖然還沒有兵荒馬亂,

但實施了聯保制,嚴加防範。王世貞到各村寨去訓導,三月二十四日到的番禺坪。番禺坪在莽山

上,那裡是一條騾馬古道,常有馱隊和腳夫經過,也正如收穫麥子也得收穫麥草一樣,莽山上的

土匪也最多。這些土匪有的有槍,有的用紅布包著個柴疙瘩假裝是槍。還有一些本該是山裡的農

民,農忙時在地裡刨土豆,腳夫問:老哥,問個話!回答是:你不是秦嶺人?腳夫說:你咋知道

我不是秦嶺的?回答是:秦嶺人四方臉,鑼嗓子,你瘦筋筋的,還是蠻腔。腳夫說:嘿嘿,渴死

了哪兒有水?回答是:我葫蘆裡有水,你來喝。腳夫看見地頭果然有裝水的葫蘆,說了幾聲謝,

017 第一個故事

從背簍裡還摸出一個荷包作回報,彎腰取葫蘆時,後腦勺上挨了一鐝頭。挖土豆的取了財物,就

勢在地裡挖個坑把腳夫埋了,說:你那腦袋是雞蛋殼子呀?繼續刨土豆。莽山上不安全,王世貞

對老黑說:你留點神。老黑梗梗脖子,他的脖子很粗,說:誰搶我?我還想搶他哩!晚上住在番

禺坪保長家,王世貞和保長在屋裡喝酒,老黑拿了槍便坐在院子裡警戒,半夜裡夜黑得像瞎子一

樣黑,忽然看見院牆頭上有亮點,以為是貓,一槍就打了過去,牆那邊噗咚一聲,有人喊:打死

人了!果真是打死了人。村裡幾個閒漢得知王世貞在保長家,又聽說王世貞是個胖子,穿的褲子

褲腰要比褲腿長,就趴在院牆頭往裡看稀罕,其中一個嘴裡叼著菸捲兒,子彈從那人嘴裡進去,

把後腦蓋轟開了。

三個月後,番禺坪的保長到鎮公所來,說那挨了槍子的人墳上的草瘋長,蓬蓬勃勃像綠焰一

樣。王世貞問老黑:你有過噩夢沒?老黑說:沒。王世貞說:你還是去墳上燒些紙吧,燒些紙了

好。老黑是去了,沒有燒紙,尿了一泡,還在墳頭釘了根桃木橛。

* *

這後半年,正陽鎮出了三宗怪事。

一宗是茶姑村有個老婆婆,兒子和兒媳在山上打豬草時被土豹蜂螫死了,留下一個小孫子。

小孫子一哭鬧,她就把自己的乳頭塞到小孫子嘴裡,她的奶已經乾癟,吸不出奶水,小孫子仍

老生 018

是哭鬧,她不停說:乖呀,聽婆話!小孫子聽不懂,家裡的一隻貓卻聽得多了,叫起她是婆。一

次她和村裡人在巷道裡說天氣,貓跑來說:婆,婆。把村人嚇了一跳,覺得貓是災異,背過她就

把貓勒死了。當我在茶姑村唱陰歌時,我見到這老婆婆,說起她家貓還很傷心。我離開茶姑村又

往三台縣去,她就抱著小孫子跟我去了三台縣要投靠親戚。那期間地裡的包穀苗半人高,下著連

陰雨,我們一塊走著,她背了小孫子,又雙手緊緊抓了腰兩邊小孫子伸出來的腳,不停地嘮叨:

把婆脖子摟緊啊,狼就從後邊奪不走了你!我又問起她家那隻貓的事,她說:人有的可以長個豬

嘴,有的可以長個猴樣,貓怎麼就不能說人話呢? !我只是笑,看她的小孫子就長了個貓樣,耳朵

尖尖的,眼睛突出,動不動兩隻手就搓鼻子。這小孫子後來就落戶在三台縣過風樓鎮,名字叫劉

學仁,是公社幹部。

一宗是還在春末,天上就常下流星雨。下流星雨的時候天上一片光亮,地上的人都害怕被

砸著,要麼往石堰根下躲,要麼趴在犁溝裡雙手抱著頭。但流星雨全落到了竺山。突然傳出落下

來的流星叫隕石,省城裡有收隕石的,於是有人去竺山撿,賺了許多錢。當地一戶姓雷的人也去

撿,因為起得早,到了竺山天還未亮,就坐在一個倒塌地上的枯木上吸旱菸。吸呀吸呀,把旱菸

鍋子都吸燙了,往枯木上彈菸灰,沒想枯木卻動起來,才知自己坐在一條蟒蛇上。蟒蛇並沒有傷

害他,他卻嚇昏了,天明被人發現背回家,還沒有醒,從此人成了植物。

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圍山搜捕,終於殺了那條長蟲。據說殺蟒蛇的那條溝,草木全部枯

死,此後過溝風帶著哨子,還有一股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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