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立马此峰下 - epaper.gmw.cnepaper.gmw.cn/zhdsb/images/2018-10/17/05/2018101705_pdf.pd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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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mail:[email protected] 瞭望 本版编辑:韩晓东 电话: 010-67078087 2018 10 17 丁酉仲夏八月,驱车漫游内蒙 中北部,途经苏尼特左旗,借助万 能的网络,获悉当地有处“立马 峰”,系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北征 遗迹。于是,心潮澎湃,亟欲一探 其真容。从旗政府所在地满都拉 图镇出发,沿省道 101 东行约 20 里,电子导航告知,目的地就在道 路北侧不远。其时,省道正在大修 之中,路边沟沟坎坎,未见任何标 识,导航频繁尖叫,似乎也迷失了 方向。旷野之中,幸遇一二牧人, 指点之下,复前行,翻过一道缓丘, 来到一个仅有三五户人家的牧民 点。在再次指点并许可下,自己动 手,推开牧场的大门,又沿坡路上 行四五百米,才终于得见这处深藏 不露的明代遗迹。 遗迹已受到保护,一圈铁丝网 将其封闭起来,只在正南方留门。 门前左侧有两方石碑,分别为蒙文 和汉文。汉文碑正面上书“内蒙古 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立马 峰、玄石坡石刻(明) 内蒙古自治 区人民政府 2006 9 4 日公布, 锡林郭勒盟文物局 2016 10 立”;背面则是一段相关的文字介 绍。右侧一方石碑,在铁丝网内, 为苏尼特左旗政府 2012 6 18 日所立,上有蒙汉两种文字,汉文 是“塔穆嘎园哈达”。后来得知, “塔穆嘎园哈达”的蒙语含义是“有 印的石头”,是当地牧民对玄石坡 的称呼,想来在相当长时间里,当 地人似乎也不了解玄石坡的来历。 苏尼特左旗地处蒙古高原中 北部,位于锡林郭勒盟西北,北部 与蒙古接壤,南部横亘着浑善达克 沙地。“玄石坡”位于沙漠边缘的草 原地带,是一处平缓的山丘,整个 区域方圆不过五百米,几堆零星的 巨石散落在稀疏的草莽之中,或卧 或立,高者不过三四米,远望并不 醒目。推开虚掩的门,举步趋前, 进入视野的首先是“玄石坡”三个 大字;字刻于一块大卧牛石的阳 面,每个约有六十厘米见方,深约 三四厘米,处于区域的中心,也是 制高点。其北不远,另一卧石上镌 有“立马峰”三字,字较“玄石坡”略 小一些;其东有立石,高约两米,立 石西北方侧立面上,刻有“维永乐 八年岁次庚寅四月/丁酉朔七日 癸卯/大明皇帝征讨胡寇将六军 过此”,字分三排,大小、深浅不 一。这三处刻字均涂为红色,色彩 亦较鲜艳,推测是近年重新漆过。 西侧,一块不大的火山岩上刻有 “御制玄石坡铭:维日月明,维天地 寿。玄石勒铭,与之悠久。永乐八 年四月初七日”,铭文刻得很浅,但 依然清晰可辨。四处文字石刻之 外,“立马峰”北侧不远,还有四个 明显的马蹄窝,据传是朱棣铁骑一 夜之间踏出的印迹。 “玄石坡”是笔者近年内蒙访 古最感惊艳的一次,其发现之偶 然,几乎失之交臂的相遇,一直难 以望怀。几块普普通通的卧牛石, 因为见证了大明天子的亲征,便具 有了特别的意义。一年多来,这处 所在始终萦绕心头,我不时查阅有 关史料,只想探究一下它见证过怎 样的历史场面,背后又有哪些鲜为 人知的故事。 元朝灭亡后,蒙古势力虽退出 中原,但大漠南北的蒙古诸部势力 依然强劲,他们不时南下侵扰,对 明北疆构成严重威胁。朱元璋曾 对蒙古用兵,取得一些局部的胜 利,但未能根除这一隐患。朱棣自 洪武十三年(1380 )之藩,就长期驻 守北平,并有实战经验,对蒙古各 部情形了解较深,登基后决意主动 出击,以消除大明的肘腋之患。永 乐七年(1409 )七月,淇国公丘福受 命为征虏大将军,率师征本雅失 里;八月,败绩于胪朐河,全军覆 没。这次兵败,激起了朱棣亲征的 决心。“上闻,震怒,以诸将无足任 者,遂决计亲征”( 《明通鉴》,卷十 五,中华书局,2014 年,页 699 )。九 月,朱棣遣书谕皇太子云:“比遣丘 福等率兵北征,皆没于虏。辱国如 此,若不再举殄灭之,边祸未已。 今选将练兵,来春,朕决意亲征。” 《宪章录》卷十七,影印万历刻本, 《续修四库全书》352 册,页 163 ),这 道敕谕,无疑反映了朱棣的真实想 法。永乐八年二月,在经过近半年 的精心准备后,朱棣率大军五十 万,远赴漠北,亲征鞑靼。此后,又 分别于永乐十二年、二十年、二十 一年、二十二年,计五次亲征,直至 二十二年七月崩于征战归途。朱 棣北征,大大削弱了蒙元残余势 力,对保障明北疆的安全起到了重 要作用。《大明一统志》称:“永乐 间,有本雅失里者及其下马哈木、 阿鲁台,奉贡惟谨,因封马哈木为 顺宁王、阿鲁台为和宁王。已而叛 服不常,遣使谕之不悛,车驾屡亲 征之,诸胡始平。本雅失里妻率其 部属来朝,愿居京师。”(卷九十《鞑 靼》,影印天顺五年刻本,三秦出版 社,1990年,页 1389 永乐八年北征,朱棣选翰林院 学士胡广、庶子杨荣、谕德金幼孜 三人扈从。其时,扈从三人还只是 史官之属,主要职责是备顾问、侍 帷幄,但他们后来皆跻身卿相,成为 名重一时的要臣。胡广,一名靖,字 光大,号晃庵,江西吉水人。建文二 年( 1400 )庚辰科状元,永乐十四年 进文渊阁大学士。永乐十六年卒, 赠礼部尚书,谥“文穆”。明朝文臣 得谥号,自胡广始。金幼孜,名善, 以字行,江西新淦县(今属峡江人。永乐元年,任翰林检讨,累迁右 谕德兼侍讲。永乐十八年,与杨荣 并为文渊阁大学士。仁宗即位后, 拜户部右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旋 加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洪熙 元 年( 1425 ),进礼部尚书兼大学 士。宣德六年卒,赠少保,谥“文 靖”。杨荣,初名子荣,字勉仁,福建 建安县(今建瓯市)人。成祖即位, 直文渊阁,更名为荣。历事成祖、仁 宗、宣宗、英宗四朝,累官工部尚 书、谨身殿大学士,晋少傅、少师。 正统五年卒,谥“文敏”。 胡、杨、金三人,为建文二年同 榜进士,皆才高学博,深受朱棣赏 识,相关记载颇不稀见。杨士奇称 胡广:“为文援笔立就,顷刻千百 言,沛然行云流水之势。赋诗取适 其性情,近体得盛唐之趣。工书 法,行草之妙,独步当世。”( 《故 文 渊阁大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赠荣 禄大夫少师礼部尚书谥文穆胡公 神道碑铭》,见《东里文集》卷十二, 明刻本,国家图书馆藏)《明史 · 广传》云:“广善书,每勒石,皆命书 之。”(卷一百四十七,中华书局, 1974年,页 4125 )。《明史 · 金幼孜 传》称:“帝重幼孜文学,所过山川 要害,辄命记之。幼孜据鞍起草立 就。”(卷一百四十七,页4126 )。周 叙在《杨文敏公集序》中称杨荣: “少颖悟绝伦,自游校庠,已有经纶 天下之志。暨登高科,入翰林,遭 遇太宗皇帝,委以心腹之寄,居则 参掌机密,出则谋谟帷幄,宠眷优 厚,群臣鲜俪。”( 《杨文敏公集》,正 德十年刻本,北京,国家图书馆 )。北征途中,君臣于戎马倥偬 之余,谈文论史,十分相得。《明史 · 胡广传》载:“帝北征,与杨荣、金幼 孜从。数召对帐殿,或至夜分。过 山川厄塞,立马议论,行或稍后,辄 遣骑四出求索。”三人或以文,或以 文,记录下了征途中所见所感。金 幼孜所撰《北征录》(一般分为“前” “后”两种,《前北征录》记永乐八年 二月至七月从成祖北征蒙古事迹; 《后北征录》记永乐十二年三月至 八月从成祖北征事迹。《北征录》版 本较多,但文字差异较大。国家图 书馆藏有抄本,作《初从北征录》 《二从北征录》《三从北征录》,较它 本文字多出一些,惜文中“虏”“胡” 等“违碍字眼”皆空缺,但可以据它 本补足。本文引用该书均据抄本, 径称《北征录》,简洁起见,补字不 再一一说明),对每日行程、战事、 天气、沿途风光,以及君臣之间的 闲谈等等,都作了详尽的记录,保 存了许多生动的细节,具有很强的 现场感,文学色彩甚浓。《前北征 录》是永乐八年北征最原始的记 录,也是后人了解此行的最基本史 料。《北征录》之外,金幼孜尚有《北 征集》,杨士奇《序》云:“此盖永乐 八年第一出师也……公以清材博 学,介胄櫜鞬,从属车司命令,而间 暇形诸咏歌,长篇短章,沨沨乎铺 写鸿猷,宣扬伟绩。凡山川气候之 殊,道途涉历之远,所以充拓见闻, 发舒志意者,靡不备之。”( 《北 征 集 序》,见《东里文集》卷七)惜《北 征 集》今已难觅踪影。同样,胡广也以 诗纪行抒怀,几乎每过一个关隘、驿 站,每遇一件心动之事,必有诗作。 《胡文穆公集》卷二十为“扈从诗”专 辑( 《四 库 全 书 存 目 丛 书》集 部 29 册,以下引用该书均据此本),其中 永乐八年北征就多达一百一十首, 从《春日扈从北征初发北京》到《归 至北京》,几乎无日无诗。杨荣亦有 《北征记》,记永乐二十二年四月扈 从北征及其往还始末;八年之行,今 所见仅有不多的诗作。金氏之文、 胡杨之诗,相互印证、互为补充,一 幅全景式的北征画面,藉此而栩栩 如生,如在眼前。 永乐八年二月初十日,朱棣率 众从北京德胜门出发,经清河、沙 河、龙虎台,出庸关;过怀来、鸡鸣 山、宣府、宣平、万全、德胜口,二十 六日驻跸兴和。三月初七日,发兴 和;初九日,驻跸鸣銮戍, “大阅武,誓 师六军,列陈东西,绵亘数十里,师徒 甚盛,旗帜鲜明,戈戟森列,铁骑腾 踔,钲鼓震动”( 《北征录》 )。初十日 早,发鸣銮戍,自此进入真正的蒙古 地带。之后,又经凌霄峰北、锦水碛、 答鲁城、压虏川、金刚阜、小甘泉、清 水源,到玄石坡时已是四月了。 《北征录》载,四月初五日午,发 清水源,晚至屯云谷。初六日早,发 屯云谷,午次玉雪冈。“初七日,发玉 雪冈……午次玄石坡,见山桃花数 藂,盛开草莽中,忽睹此,亦甚奇特。 上登山顶,制铭,[使]勒于立马峰之 石。铭曰: ‘维日月明,维天地寿。玄 石勒铭,与之悠久。’书岁月纪行,命 光大书之,并书‘玄石坡立马峰’六大 字刻于石。时无大笔,用小羊毫笔钩 上石勒成,甚壮伟可观。晩,有泉跃 出于地,如神应泉,足饮人马,名曰 ‘天锡泉’。上命幼孜三人及尚书方 宾、侍郎金纯往观,至见人马填满, 泉水上溢出,旋复壅阏。” 负责挥毫泼墨的胡广,也赋诗 抒怀,记录了在玄石坡的经历。诗 有四首,分别题为:《玄石坡见山桃 花》(二首:“地底寒冰夏不融,山头 夝日起凄风。穷边四月如春半,才 见闲花一两丛。”“山桃何事不知寒, 偏向风霜发细丹。萧条独自怜春 色,下马摘来手里看。” )、《承旨书 “玄石坡立马峰”六大字勒于石,并 书御制玄石坡铭及纪行刻石》( “山 巅崖石耸嶙峋,把笔书题若有神。 漫道仲将头尽白,却惭挥洒墨盈 身。” )、《玄石坡乏水,地忽出泉,足 饮人马,敕赐名曰“天锡泉”》( “阴山 乏水地冻厚,枯肠得水如饮酒。往 时患癖忌冷饮,此日数杯方润口。 我时得水犹不难,旁人无水日未 飡。沙场掘井地斥卤,东边水淡西 边苦。苦水少汲淡水枯,井边争水 人喧呼。山君一夜效灵异,忽遣流 泉深出地。六军鼓舞腾欢声,三边 胡虏焉足平。山头勒石纪奇迹,万 古长留天赐名。” )稍加品味,不难体 会到,这几首诗均系写实,几个场景 连贯起来,足以让人有身临其境之 感。 金文胡诗,以文学的笔触,生动 地再现了大明之师到达玄石坡时的 情景:志满自得的帝王,才情横溢的 文臣,桓桓的将士,嘶鸣的铁骑,以 及争饮的众声喧哗……七百多个春 秋过去了,这几方石刻静卧于草原 深处,任凭风吹雨打,大概也只有那 些逐水草而居的牧人,才会偶尔光 顾这里,不经意中瞥上一眼。然 而,却正是这些看似无语的石刻, 将当日的场景凝固下来,让今天的 我们还能够知晓,是何年何月,又 是何许人等,曾度越关山万重,立 马此峰,气吞山河…… 永乐十二年,朱棣二次北征, 七月初九晚,又次玄石坡。重寻前 迹,胡广赋《重过玄石坡登立马峰》 一首,诗云:“立马峰前一回盼,荒 山野草正萋萋。黄沙漠漠寒云杳, 紫塞迢迢落日低。万里风烟腾杀 气,九霄旌旆拂虹蜺。重来五载寻 前迹,玄石镌铭看旧题。”五年以后 重访前迹,胡广的感慨当是这短诗 所无法容纳的吧? 永乐八年北征途中,除勒石玄 石坡外,朱棣也曾在另外不少地方 敕令刻石。据《北征录》《明太宗实 录》等所载,大致可以考知,或有线 索可循者,大概有如下一些。 《北征录》载:“三月二十九日, 早发大甘泉北,午次清水源。有盐 池,盐色或青或白,军士皆采食。三 十日,驻跸清水源,去营六七里,地 忽出泉,予与广大往观,至则泉溢数 亩,人马饮之俱足……(四月)初二 日,驻跸清水源,进《神应泉铭》。” 《明太宗实录》亦载:“丙申,驻跸清 水源,去营三里许,平地泉跃出高数 尺,须臾洋溢四达,味甘冽,士马饮 之不竭,赐名‘神应泉’。”(卷一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校印本)杨荣亦有《神应泉诗》,其 《序》云:“丙申,驻跸于清水源,地咸 水涸,忽涌泉上出,滔滔汩汩,莹彻 清洁,斯湏滂洋,将士环睹,惊骇嗟 异,咸以为除灭残胡之征也。皇上 召中官汲取尝之,味甚甘美,仍赐将 士皆饮,乃命之曰‘神应泉’。”( 《杨 文敏公集》,卷一,明正德十年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 )另外,如《国榷》也提 到“神应泉”事,但这几种史籍均未 讲“勒铭”事。而《明通鉴》云:“丙 申,驻跸清水源……赐名曰‘神应泉 ’,勒铭山上。”( 卷十五 )不知其所据 为何。 四月十六日( 壬子 ),“午次禽胡 山。营东北山顶有巨白石,上命光 大往书‘禽胡山’,制铭纪行刻石曰: ‘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 永清沙漠。’赐其泉名‘灵济’”( 《北 征录》 )。胡广有诗《至擒胡山,广承 旨往营外十五里山峰书石勒铭,夜 宿山中,金谕德留直行营,有诗见 忆,情见乎辞,和韵酬之》( “与君扈 跸逾沙塞,马上论文到隐微。华发 数茎添鬓雪,新诗满卷晃珠玑。每 同行帐看明月,独向空山伴落晖。 暂去相思犹缱绻,不须远别各依 依。” )记此,从中亦可见二人友情之 深。此外,清代姜宸英《大驾亲平沙 漠还京凯歌七篇》之一《有山崔巍》 云:“有山兮崔巍,缅雄图兮此裵 徊。翰海镡兮天山锷,告我几先兮 谁所作。四月壬子,皇亦临止,匪神 曷徵,唯徳是俟。莫莫广野,畴牧其 马,於万永清,兹山之下。”其自注 云:“《有山崔巍》,述贞符也。明成 祖永乐八年北征,树碑塞外山顶,云 ‘四月十六日壬子大讨过此’。上 按,指康熙)亦以是月二十七日壬 子驻跸此山。”( 《皇清文颖》卷五十 五,影印乾隆刻本,《故宫珍本丛刊》 649 册,海南出版社,2000 年)姜宸 英这首乐府诗,不仅化用了朱棣铭 刻的原文,也明确讲到所刻纪行的 时间和内容,可以佐证刻石一事,补 《北征录》等书记载之阙。苏联学者 柯萨凯维奇说禽胡山的刻石内容 是:“维永乐八年,岁次庚寅,四月丁 酉朔,十六日壬寅( 当作“壬子” ),大 明皇帝征讨胡寇,将六军过此。” 按:此内容当见柯氏《中国远征蒙 古的历史资料》,参见和田清著、潘 世 宪 译《明 代 蒙 古 史 论 集》第 59~ 60 页注释所引,以及 101 页《附记》, 商 务 印 书 馆 ,1984 年)从行文、语 气、用词等看,柯萨凯维奇所云当是 禽胡山刻石的完整内容。 《明太宗实录》云:四月甲寅, “车驾次广武镇,赐其泉名‘清流’, 上制铭刻石曰:‘於铄六师,用歼丑 虏。山高水清, 永彰我武。’”(卷一 )明人薛应旂所撰《宪章录》亦 从此说。《皇明大政记》亦云:“壬子 次禽胡山,甲寅次广武镇,皆勒铭。” 卷九,明崇祯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北征录》载:四月十八日,“早,发香 泉戍……午后至广武镇……西南山 峰甚秀,上欲刻石,令方宾与幼孜三 人上观石。登山,下马遍观,无佳 石,得一石略平可书。正书间,忽风 雨作,遂下山,于井中取水饮马,至 营复命。上面营前高峰而坐,上曰: ‘人恒言此山有灵异,适登此,忽云 阴四合,风泠然而至。’遂命之曰‘灵 显翠秀峰’,泉曰‘清流’。制铭曰: ‘於铄六师,用歼丑虏。山高水清, 永彰我武。’十九日 ,上 登 灵 显 翠 秀 峰,令幼孜四人从。”胡广有诗《早 发广武镇,陪驾登灵显翠秀峰》 “晓随仙跸度中峰,旷望阴山极万 重。云外登临心广莫,马前顾问语 从容。风鸣天籁和双角,日炫鸾旌 引六龙。从此烟尘清虏塞,北穷瀚 海尽皇封。” )细绎金文胡诗,此铭 是否刻石,似乎还有疑问。 四月二十一日,“早发怀远塞, 午次捷胜冈。有泉涌出,名曰‘神 献泉’。上令光大书‘捷胜冈’三大 字于石。山多云母石,并书‘云石 山’三字,刻于石。”( 《北 征 录》 )胡 广《捷胜冈》一诗咏道:“群山奔走 接天长,把笔书题捷胜冈。云母石 开明晃日,野桃花发冷经霜。萧条 鸡麓惟芳草,渺漭龙堆自夕阳。共 道胡雏难窜迹,天戈一扫净穷荒。” 诗有自注,云:“山多云母石,敕令 书‘云母山捷胜冈’六字刻于石。” 《北征录》还记载:七月“初九 日,次龙门。龙门两山对峙,石崖 千仞,水流其中,路由水中行,山水 泛时,此处最险。上指此山曰:‘断 此路,孰能度者?’崖石悬处甚平, 光大曰:‘此处好镌磨崖碑。’上曰: ‘朕意如此,汝言正相合也。’”仅凭 这段文字,一时还无法确定这里到 底有没有刻石。胡广《龙门》一诗, 也只感叹龙门之险,未及其他。但 从常识看,君王一言既出,臣下焉 有不执行之理? 需要稍加注意的是,《北征录》 载:永乐八年四月初九日,“中官以 玄石坡字来进,观毕,命司礼监藏 于箧”。由此可以推测,这些石刻 文字当时已制成拓片,被收藏到宫 廷档案之中了。成书于天顺年间 的《大明一统志》,在记述鞑靼山川 时,专门提到立马峰,云:“立马峰, 永乐八年车驾次玄石坡,制铭勒于 是峰之石。”(卷九十)此外,朱棣北 征所经过的清水源、禽敌山、白云 山、苍山、沙岭、凌霄峰、饮马河、玄 冥河、清尘河、神应泉、清流泉等 地,也均有记。 关于朱棣北征的路线,学界有 一些专门研究。进入蒙古之前的 路程,因史料相对丰富,所经地点较 为清楚,异议不多。但进入草原地 带以后,古今地名变化较大,多不可 考。《大清一统志 · 苏尼特》载:“杨林 戍,在旗西北,为渡漠处。自兴和而 北,经小巴延山、达鲁城,至龙沙甸, 即鄂兰诺尔。又经清水源、鸣毂镇、 归化甸,至杨林戍。又北为禽狐山、 香泉戍、哈喇莽赉、怀远塞,皆碛口 之要路。明永乐中,北征所经也。” 卷五百四十,《四部丛刊续编》影印 )卷五百四十四《喀尔喀》中记述 “度漠驿站”时,讲到成祖北征往返 所经主要驿站,以及康熙三十五年 清圣祖亲征厄鲁特噶尔丹所经之 地。明清的这两次出征路线有相当 一部分重合,可以互相印证。日本 学者和田清所著《明代蒙古史论集》 一书,是研究明代蒙古史的力作,对 朱棣五次北征有专章论述。书中, 和田清提及这几处刻石,并作过一 番考证,但限于资料,也多推测之 辞。玄石坡的存在,为考察明军北 征路线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定位,对 确定另外一些刻石的位置,进而进 一步搞清明军在漠北的行军路线, 当不无帮助。 朱棣举全国之力,五次率大军 深入漠北,在当时就颇有争议,后世 更是褒贬不一。讥之者以为此举纯 是“好大喜功”,刻石纪功便是证据 之一。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最后一 次亲征,七月初七(庚辰),“次清水 源,道旁有石崖数十丈,命大学士杨 荣、金幼孜刻石纪行,曰:‘使万世后 知朕亲征过此也。’”(杨 荣《北 征 记》 )这句话,无疑是朱棣内心的真 实流露。十几天后,他便崩于榆木 川。作为一代雄主,朱棣北征,我们 无法排除他心中没有扬名万世的私 心,但是,仅就其勒石纪功之举而加 非议,不免有苛责古人之嫌。纵览 史书,立功异域,燕然勒铭,一直被 国人视为一种壮举,也是文人骚客 热衷咏叹的话题,并积淀而成为一 种民族的文化心理。明成祖作为 中国历史上仅有的“汉人天子远渡 沙漠者”(那珂通世《东洋小史》, 《明 代 蒙 古 史 论 集》引),在大漠深 处勒石纪功,实在无可厚非。相 反,今天看来,这些遗迹倒给茫茫 草原增添了一丝历史的厚重。 清代满蒙一家,漠北无边患, 康熙皇帝咏道:“沙漠名王皆属国, 但留形胜壮山河。”( 《出 古 北 口》 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北大地上,无 数的游牧民族曾在此驰骋,创造 出独具特色的草原文明。他们时 兴时衰,对中原王朝的改朝换代, 产生过重要影响,甚至直接入主 中原,建立起统一的政权。这些 游牧民族的文字史或许不及中原 丰富,但草原上也无处而没有历 史的影子。朱棣北征的人喧马 嘶,早已归于沉寂,其功过自有史 家评说,但这些静默的刻石,却能 触发我们的思古幽情,也让我们对 这片穹庐星点的辽阔大地,多一份 遐想和敬畏。 谁曾立马此峰下 —朱棣北征遗迹“玄石坡”及相关刻石考 ■马庆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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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E-mail:[email protected] 瞭 望 ■本版编辑:韩晓东 ■电话:010-67078087 2018年10月17日

丁酉仲夏八月,驱车漫游内蒙

中北部,途经苏尼特左旗,借助万

能 的 网 络 ,获 悉 当 地 有 处“ 立 马

峰”,系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北征

遗迹。于是,心潮澎湃,亟欲一探

其真容。从旗政府所在地满都拉

图镇出发,沿省道 101 东行约 20 公

里,电子导航告知,目的地就在道

路北侧不远。其时,省道正在大修

之中,路边沟沟坎坎,未见任何标

识,导航频繁尖叫,似乎也迷失了

方向。旷野之中,幸遇一二牧人,

指点之下,复前行,翻过一道缓丘,

来到一个仅有三五户人家的牧民

点。在再次指点并许可下,自己动

手,推开牧场的大门,又沿坡路上

行四五百米,才终于得见这处深藏

不露的明代遗迹。

遗迹已受到保护,一圈铁丝网

将其封闭起来,只在正南方留门。

门前左侧有两方石碑,分别为蒙文

和汉文。汉文碑正面上书“内蒙古

自治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立马

峰、玄石坡石刻(明) 内蒙古自治

区人民政府 2006 年 9 月 4 日公布,

锡林郭勒盟文物局 2016 年 10 月

立”;背面则是一段相关的文字介

绍。右侧一方石碑,在铁丝网内,

为苏尼特左旗政府 2012 年 6 月 18日所立,上有蒙汉两种文字,汉文

是“塔穆嘎园哈达”。后来得知,

“塔穆嘎园哈达”的蒙语含义是“有

印的石头”,是当地牧民对玄石坡

的称呼,想来在相当长时间里,当

地人似乎也不了解玄石坡的来历。

苏尼特左旗地处蒙古高原中

北部,位于锡林郭勒盟西北,北部

与蒙古接壤,南部横亘着浑善达克

沙地。“玄石坡”位于沙漠边缘的草

原地带,是一处平缓的山丘,整个

区域方圆不过五百米,几堆零星的

巨石散落在稀疏的草莽之中,或卧

或立,高者不过三四米,远望并不

醒目。推开虚掩的门,举步趋前,

进入视野的首先是“玄石坡”三个

大字;字刻于一块大卧牛石的阳

面,每个约有六十厘米见方,深约

三四厘米,处于区域的中心,也是

制高点。其北不远,另一卧石上镌

有“立马峰”三字,字较“玄石坡”略

小一些;其东有立石,高约两米,立

石西北方侧立面上,刻有“维永乐

八年岁次庚寅四月/丁酉朔七日

癸卯/大明皇帝征讨胡寇将六军

过 此 ”,字 分 三 排 ,大 小 、深 浅 不

一。这三处刻字均涂为红色,色彩

亦较鲜艳,推测是近年重新漆过。

西侧,一块不大的火山岩上刻有

“御制玄石坡铭:维日月明,维天地

寿。玄石勒铭,与之悠久。永乐八

年四月初七日”,铭文刻得很浅,但

依然清晰可辨。四处文字石刻之

外,“立马峰”北侧不远,还有四个

明显的马蹄窝,据传是朱棣铁骑一

夜之间踏出的印迹。

“玄石坡”是笔者近年内蒙访

古最感惊艳的一次,其发现之偶

然,几乎失之交臂的相遇,一直难

以望怀。几块普普通通的卧牛石,

因为见证了大明天子的亲征,便具

有了特别的意义。一年多来,这处

所在始终萦绕心头,我不时查阅有

关史料,只想探究一下它见证过怎

样的历史场面,背后又有哪些鲜为

人知的故事。

元朝灭亡后,蒙古势力虽退出

中原,但大漠南北的蒙古诸部势力

依然强劲,他们不时南下侵扰,对

明北疆构成严重威胁。朱元璋曾

对蒙古用兵,取得一些局部的胜

利,但未能根除这一隐患。朱棣自

洪武十三年(1380)之藩,就长期驻

守北平,并有实战经验,对蒙古各

部情形了解较深,登基后决意主动

出击,以消除大明的肘腋之患。永

乐七年(1409)七月,淇国公丘福受

命为征虏大将军,率师征本雅失

里;八月,败绩于胪朐河,全军覆

没。这次兵败,激起了朱棣亲征的

决心。“上闻,震怒,以诸将无足任

者,遂决计亲征”(《明通鉴》,卷十

五,中华书局,2014 年,页 699)。九

月,朱棣遣书谕皇太子云:“比遣丘

福等率兵北征,皆没于虏。辱国如

此,若不再举殄灭之,边祸未已。

今选将练兵,来春,朕决意亲征。”

(《宪章录》卷十七,影印万历刻本,

《续修四库全书》352 册,页 163),这

道敕谕,无疑反映了朱棣的真实想

法。永乐八年二月,在经过近半年

的精心准备后,朱棣率大军五十

万,远赴漠北,亲征鞑靼。此后,又

分别于永乐十二年、二十年、二十

一年、二十二年,计五次亲征,直至

二十二年七月崩于征战归途。朱

棣北征,大大削弱了蒙元残余势

力,对保障明北疆的安全起到了重

要作用。《大明一统志》称:“永乐

间,有本雅失里者及其下马哈木、

阿鲁台,奉贡惟谨,因封马哈木为

顺宁王、阿鲁台为和宁王。已而叛

服不常,遣使谕之不悛,车驾屡亲

征之,诸胡始平。本雅失里妻率其

部属来朝,愿居京师。”(卷九十《鞑

靼》,影印天顺五年刻本,三秦出版

社,1990 年,页 1389)

永乐八年北征,朱棣选翰林院

学士胡广、庶子杨荣、谕德金幼孜

三人扈从。其时,扈从三人还只是

史官之属,主要职责是备顾问、侍

帷幄,但他们后来皆跻身卿相,成为

名重一时的要臣。胡广,一名靖,字

光大,号晃庵,江西吉水人。建文二

年(1400)庚辰科状元,永乐十四年

进文渊阁大学士。永乐十六年卒,

赠礼部尚书,谥“文穆”。明朝文臣

得谥号,自胡广始。金幼孜,名善,

以字行,江西新淦县(今属峡江)

人。永乐元年,任翰林检讨,累迁右

谕德兼侍讲。永乐十八年,与杨荣

并为文渊阁大学士。仁宗即位后,

拜户部右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旋

加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洪熙

元 年(1425),进 礼 部 尚 书 兼 大 学

士。宣德六年卒,赠少保,谥“文

靖”。杨荣,初名子荣,字勉仁,福建

建安县(今建瓯市)人。成祖即位,

直文渊阁,更名为荣。历事成祖、仁

宗、宣宗、英宗四朝,累官工部 尚

书、谨身殿大学士,晋少傅、少师。

正统五年卒,谥“文敏”。

胡、杨、金三人,为建文二年同

榜进士,皆才高学博,深受朱棣赏

识,相关记载颇不稀见。杨士奇称

胡广:“为文援笔立就,顷刻千百

言,沛然行云流水之势。赋诗取适

其性情,近体得盛唐之趣。工书

法,行草之妙,独步当世。”(《故文

渊阁大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赠荣

禄大夫少师礼部尚书谥文穆胡公

神道碑铭》,见《东里文集》卷十二,

明刻本,国家图书馆藏)《明史·胡

广传》云:“广善书,每勒石,皆命书

之。”(卷一百四十七,中华书局,

1974 年,页 4125)。《明史·金幼孜

传》称:“帝重幼孜文学,所过山川

要害,辄命记之。幼孜据鞍起草立

就。”(卷一百四十七,页 4126)。周

叙在《杨文敏公集序》中称杨荣:

“少颖悟绝伦,自游校庠,已有经纶

天下之志。暨登高科,入翰林,遭

遇太宗皇帝,委以心腹之寄,居则

参掌机密,出则谋谟帷幄,宠眷优

厚,群臣鲜俪。”(《杨文敏公集》,正

德 十 年 刻 本 ,北 京 ,国 家 图 书 馆

藏)。北征途中,君臣于戎马倥偬

之余,谈文论史,十分相得。《明史·胡广传》载:“帝北征,与杨荣、金幼

孜从。数召对帐殿,或至夜分。过

山川厄塞,立马议论,行或稍后,辄

遣骑四出求索。”三人或以文,或以

文,记录下了征途中所见所感。金

幼孜所撰《北征录》(一般分为“前”

“后”两种,《前北征录》记永乐八年

二月至七月从成祖北征蒙古事迹;

《后北征录》记永乐十二年三月至

八月从成祖北征事迹。《北征录》版

本较多,但文字差异较大。国家图

书馆藏有抄本,作《初从北征录》

《二从北征录》《三从北征录》,较它

本文字多出一些,惜文中“虏”“胡”

等“违碍字眼”皆空缺,但可以据它

本补足。本文引用该书均据抄本,

径称《北征录》,简洁起见,补字不

再一一说明),对每日行程、战事、

天气、沿途风光,以及君臣之间的

闲谈等等,都作了详尽的记录,保

存了许多生动的细节,具有很强的

现场感,文学色彩甚浓。《前北征

录》是永乐八年北征最原始的记

录,也是后人了解此行的最基本史

料。《北征录》之外,金幼孜尚有《北

征集》,杨士奇《序》云:“此盖永乐

八年第一出师也……公以清材博

学,介胄櫜鞬,从属车司命令,而间

暇形诸咏歌,长篇短章,沨沨乎铺

写鸿猷,宣扬伟绩。凡山川气候之

殊,道途涉历之远,所以充拓见闻,

发舒志意者,靡不备之。”(《北征集

序》,见《东里文集》卷七)惜《北征

集》今已难觅踪影。同样,胡广也以

诗纪行抒怀,几乎每过一个关隘、驿

站,每遇一件心动之事,必有诗作。

《胡文穆公集》卷二十为“扈从诗”专

辑(《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 29

册,以下引用该书均据此本),其中

永乐八年北征就多达一百一十首,

从《春日扈从北征初发北京》到《归

至北京》,几乎无日无诗。杨荣亦有

《北征记》,记永乐二十二年四月扈

从北征及其往还始末;八年之行,今

所见仅有不多的诗作。金氏之文、

胡杨之诗,相互印证、互为补充,一

幅全景式的北征画面,藉此而栩栩

如生,如在眼前。

永乐八年二月初十日,朱棣率

众从北京德胜门出发,经清河、沙

河、龙虎台,出庸关;过怀来、鸡鸣

山、宣府、宣平、万全、德胜口,二十

六日驻跸兴和。三月初七日,发兴

和;初九日,驻跸鸣銮戍,“大阅武,誓

师六军,列陈东西,绵亘数十里,师徒

甚盛,旗帜鲜明,戈戟森列,铁骑腾

踔,钲鼓震动”(《北征录》)。初十日

早,发鸣銮戍,自此进入真正的蒙古

地带。之后,又经凌霄峰北、锦水碛、

答鲁城、压虏川、金刚阜、小甘泉、清

水源,到玄石坡时已是四月了。

《北征录》载,四月初五日午,发

清水源,晚至屯云谷。初六日早,发

屯云谷,午次玉雪冈。“初七日,发玉

雪冈……午次玄石坡,见山桃花数

藂,盛开草莽中,忽睹此,亦甚奇特。

上登山顶,制铭,[使]勒于立马峰之

石。铭曰:‘维日月明,维天地寿。玄

石勒铭,与之悠久。’书岁月纪行,命

光大书之,并书‘玄石坡立马峰’六大

字刻于石。时无大笔,用小羊毫笔钩

上石勒成,甚壮伟可观。晩,有泉跃

出于地,如神应泉,足饮人马,名曰

‘天锡泉’。上命幼孜三人及尚书方

宾、侍郎金纯往观,至见人马填满,

泉水上溢出,旋复壅阏。”

负责挥毫泼墨的胡广,也赋诗

抒怀,记录了在玄石坡的经历。诗

有四首,分别题为:《玄石坡见山桃

花》(二首:“地底寒冰夏不融,山头

夝日起凄风。穷边四月如春半,才

见闲花一两丛。”“山桃何事不知寒,

偏向风霜发细丹。萧条独自怜春

色,下马摘来手里看。”)、《承旨书

“玄石坡立马峰”六大字勒于石,并

书御制玄石坡铭及纪行刻石》(“山

巅崖石耸嶙峋,把笔书题若有神。

漫道仲将头尽白,却惭挥洒墨盈

身。”)、《玄石坡乏水,地忽出泉,足

饮人马,敕赐名曰“天锡泉”》(“阴山

乏水地冻厚,枯肠得水如饮酒。往

时患癖忌冷饮,此日数杯方润口。

我时得水犹不难,旁人无水日未

飡。沙场掘井地斥卤,东边水淡西

边苦。苦水少汲淡水枯,井边争水

人喧呼。山君一夜效灵异,忽遣流

泉深出地。六军鼓舞腾欢声,三边

胡虏焉足平。山头勒石纪奇迹,万

古长留天赐名。”)稍加品味,不难体

会到,这几首诗均系写实,几个场景

连贯起来,足以让人有身临其境之

感。

金文胡诗,以文学的笔触,生动

地再现了大明之师到达玄石坡时的

情景:志满自得的帝王,才情横溢的

文臣,桓桓的将士,嘶鸣的铁骑,以

及争饮的众声喧哗……七百多个春

秋过去了,这几方石刻静卧于草原

深处,任凭风吹雨打,大概也只有那

些逐水草而居的牧人,才会偶尔光

顾这里,不经意中瞥上一眼。然

而,却正是这些看似无语的石刻,

将当日的场景凝固下来,让今天的

我们还能够知晓,是何年何月,又

是何许人等,曾度越关山万重,立

马此峰,气吞山河……

永乐十二年,朱棣二次北征,

七月初九晚,又次玄石坡。重寻前

迹,胡广赋《重过玄石坡登立马峰》

一首,诗云:“立马峰前一回盼,荒

山野草正萋萋。黄沙漠漠寒云杳,

紫塞迢迢落日低。万里风烟腾杀

气,九霄旌旆拂虹蜺。重来五载寻

前迹,玄石镌铭看旧题。”五年以后

重访前迹,胡广的感慨当是这短诗

所无法容纳的吧?

永乐八年北征途中,除勒石玄

石坡外,朱棣也曾在另外不少地方

敕令刻石。据《北征录》《明太宗实

录》等所载,大致可以考知,或有线

索可循者,大概有如下一些。

《北征录》载:“三月二十九日,

早发大甘泉北,午次清水源。有盐

池,盐色或青或白,军士皆采食。三

十日,驻跸清水源,去营六七里,地

忽出泉,予与广大往观,至则泉溢数

亩,人马饮之俱足……(四月)初二

日,驻跸清水源,进《神应泉铭》。”

《明太宗实录》亦载:“丙申,驻跸清

水源,去营三里许,平地泉跃出高数

尺,须臾洋溢四达,味甘冽,士马饮

之不竭,赐名‘神应泉’。”(卷一〇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校印本)杨荣亦有《神应泉诗》,其

《序》云:“丙申,驻跸于清水源,地咸

水涸,忽涌泉上出,滔滔汩汩,莹彻

清洁,斯湏滂洋,将士环睹,惊骇嗟

异,咸以为除灭残胡之征也。皇上

召中官汲取尝之,味甚甘美,仍赐将

士皆饮,乃命之曰‘神应泉’。”(《杨

文敏公集》,卷一,明正德十年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另外,如《国榷》也提

到“神应泉”事,但这几种史籍均未

讲“勒铭”事。而《明通鉴》云:“丙

申,驻跸清水源……赐名曰‘神应泉

’,勒铭山上。”(卷十五)不知其所据

为何。

四月十六日(壬子),“午次禽胡

山。营东北山顶有巨白石,上命光

大往书‘禽胡山’,制铭纪行刻石曰:

‘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

永清沙漠。’赐其泉名‘灵济’”(《北

征录》)。胡广有诗《至擒胡山,广承

旨往营外十五里山峰书石勒铭,夜

宿山中,金谕德留直行营,有诗见

忆,情见乎辞,和韵酬之》(“与君扈

跸逾沙塞,马上论文到隐微。华发

数茎添鬓雪,新诗满卷晃珠玑。每

同行帐看明月,独向空山伴落晖。

暂去相思犹缱绻,不须远别各依

依。”)记此,从中亦可见二人友情之

深。此外,清代姜宸英《大驾亲平沙

漠还京凯歌七篇》之一《有山崔巍》

云:“有山兮崔巍,缅雄图兮此裵

徊。翰海镡兮天山锷,告我几先兮

谁所作。四月壬子,皇亦临止,匪神

曷徵,唯徳是俟。莫莫广野,畴牧其

马,於万永清,兹山之下。”其自注

云:“《有山崔巍》,述贞符也。明成

祖永乐八年北征,树碑塞外山顶,云

‘四月十六日壬子大讨过此’。上

(按,指康熙)亦以是月二十七日壬

子驻跸此山。”(《皇清文颖》卷五十

五,影印乾隆刻本,《故宫珍本丛刊》

649 册,海南出版社,2000 年)姜宸

英这首乐府诗,不仅化用了朱棣铭

刻的原文,也明确讲到所刻纪行的

时间和内容,可以佐证刻石一事,补

《北征录》等书记载之阙。苏联学者

柯萨凯维奇说禽胡山的刻石内容

是:“维永乐八年,岁次庚寅,四月丁

酉朔,十六日壬寅(当作“壬子”),大

明皇帝征讨胡寇,将六军过此。”

(按:此内容当见柯氏《中国远征蒙

古的历史资料》,参见和田清著、潘

世宪译《明代蒙古史论集》第 59~

60页注释所引,以及 101页《附记》,

商务印书馆,1984 年)从行文、语

气、用词等看,柯萨凯维奇所云当是

禽胡山刻石的完整内容。

《明太宗实录》云:四月甲寅,

“车驾次广武镇,赐其泉名‘清流’,

上制铭刻石曰:‘於铄六师,用歼丑

虏。山高水清,永彰我武。’”(卷一

〇三)明人薛应旂所撰《宪章录》亦

从此说。《皇明大政记》亦云:“壬子

次禽胡山,甲寅次广武镇,皆勒铭。”

(卷九,明崇祯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北征录》载:四月十八日,“早,发香

泉戍……午后至广武镇……西南山

峰甚秀,上欲刻石,令方宾与幼孜三

人上观石。登山,下马遍观,无佳

石,得一石略平可书。正书间,忽风

雨作,遂下山,于井中取水饮马,至

营复命。上面营前高峰而坐,上曰:

‘人恒言此山有灵异,适登此,忽云

阴四合,风泠然而至。’遂命之曰‘灵

显翠秀峰’,泉曰‘清流’。制铭曰:

‘於铄六师,用歼丑虏。山高水清,永彰我武。’十九日,上登灵显翠秀

峰,令幼孜四人从。”胡广有诗《早

发 广 武 镇 ,陪 驾 登 灵 显 翠 秀 峰》

(“晓随仙跸度中峰,旷望阴山极万

重。云外登临心广莫,马前顾问语

从容。风鸣天籁和双角,日炫鸾旌

引六龙。从此烟尘清虏塞,北穷瀚

海尽皇封。”)细绎金文胡诗,此铭

是否刻石,似乎还有疑问。

四月二十一日,“早发怀远塞,

午次捷胜冈。有泉涌出,名曰‘神

献泉’。上令光大书‘捷胜冈’三大

字于石。山多云母石,并书‘云石

山’三字,刻于石。”(《北征录》)胡

广《捷胜冈》一诗咏道:“群山奔走

接天长,把笔书题捷胜冈。云母石

开明晃日,野桃花发冷经霜。萧条

鸡麓惟芳草,渺漭龙堆自夕阳。共

道胡雏难窜迹,天戈一扫净穷荒。”

诗有自注,云:“山多云母石,敕令

书‘云母山捷胜冈’六字刻于石。”

《北征录》还记载:七月“初九

日,次龙门。龙门两山对峙,石崖

千仞,水流其中,路由水中行,山水

泛时,此处最险。上指此山曰:‘断

此路,孰能度者?’崖石悬处甚平,

光大曰:‘此处好镌磨崖碑。’上曰:

‘朕意如此,汝言正相合也。’”仅凭

这段文字,一时还无法确定这里到

底有没有刻石。胡广《龙门》一诗,

也只感叹龙门之险,未及其他。但

从常识看,君王一言既出,臣下焉

有不执行之理?

需要稍加注意的是,《北征录》

载:永乐八年四月初九日,“中官以

玄石坡字来进,观毕,命司礼监藏

于箧”。由此可以推测,这些石刻

文字当时已制成拓片,被收藏到宫

廷档案之中了。成书于天顺年间

的《大明一统志》,在记述鞑靼山川

时,专门提到立马峰,云:“立马峰,

永乐八年车驾次玄石坡,制铭勒于

是峰之石。”(卷九十)此外,朱棣北

征所经过的清水源、禽敌山、白云

山、苍山、沙岭、凌霄峰、饮马河、玄

冥河、清尘河、神应泉、清流泉等

地,也均有记。

关于朱棣北征的路线,学界有

一些专门研究。进入蒙古之前的

路程,因史料相对丰富,所经地点较

为清楚,异议不多。但进入草原地

带以后,古今地名变化较大,多不可

考。《大清一统志·苏尼特》载:“杨林

戍,在旗西北,为渡漠处。自兴和而

北,经小巴延山、达鲁城,至龙沙甸,

即鄂兰诺尔。又经清水源、鸣毂镇、

归化甸,至杨林戍。又北为禽狐山、

香泉戍、哈喇莽赉、怀远塞,皆碛口

之要路。明永乐中,北征所经也。”

(卷五百四十,《四部丛刊续编》影印

本)卷五百四十四《喀尔喀》中记述

“度漠驿站”时,讲到成祖北征往返

所经主要驿站,以及康熙三十五年

清圣祖亲征厄鲁特噶尔丹所经之

地。明清的这两次出征路线有相当

一部分重合,可以互相印证。日本

学者和田清所著《明代蒙古史论集》

一书,是研究明代蒙古史的力作,对

朱棣五次北征有专章论述。书中,

和田清提及这几处刻石,并作过一

番考证,但限于资料,也多推测之

辞。玄石坡的存在,为考察明军北

征路线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定位,对

确定另外一些刻石的位置,进而进

一步搞清明军在漠北的行军路线,

当不无帮助。

朱棣举全国之力,五次率大军

深入漠北,在当时就颇有争议,后世

更是褒贬不一。讥之者以为此举纯

是“好大喜功”,刻石纪功便是证据

之一。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最后一

次亲征,七月初七(庚辰),“次清水

源,道旁有石崖数十丈,命大学士杨

荣、金幼孜刻石纪行,曰:‘使万世后

知朕亲征过此也。’”(杨荣《北征

记》)这句话,无疑是朱棣内心的真

实流露。十几天后,他便崩于榆木

川。作为一代雄主,朱棣北征,我们

无法排除他心中没有扬名万世的私

心,但是,仅就其勒石纪功之举而加

非议,不免有苛责古人之嫌。纵览

史书,立功异域,燕然勒铭,一直被

国人视为一种壮举,也是文人骚客

热衷咏叹的话题,并积淀而成为一

种民族的文化心理。明成祖作为

中国历史上仅有的“汉人天子远渡

沙漠者”(那珂通世《东洋小史》,

《明代蒙古史论集》引),在大漠深

处勒石纪功,实在无可厚非。相

反,今天看来,这些遗迹倒给茫茫

草原增添了一丝历史的厚重。

清代满蒙一家,漠北无边患,

康熙皇帝咏道:“沙漠名王皆属国,

但留形胜壮山河。”(《出古北口》)

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北大地上,无

数的游牧民族曾在此驰骋,创造

出独具特色的草原文明。他们时

兴时衰,对中原王朝的改朝换代,

产生过重要影响,甚至直接入主

中原,建立起统一的政权。这些

游牧民族的文字史或许不及中原

丰富,但草原上也无处而没有历

史 的 影 子 。 朱 棣 北 征 的 人 喧 马

嘶,早已归于沉寂,其功过自有史

家评说,但这些静默的刻石,却能

触发我们的思古幽情,也让我们对

这片穹庐星点的辽阔大地,多一份

遐想和敬畏。

谁曾立马此峰下——朱棣北征遗迹“玄石坡”及相关刻石考

■马庆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