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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詹琇惠

編輯

詹琇惠

排版

詹琇惠

SPECIAL THANKS

阿嬤 爸比

媽咪

盧非易老師

詹婷及所有關心此作品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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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其實都是水母,

只需要一點營養液,就可以自己活得很好,

時間久了或許也就不被記得,然後一天消失在透明的水中,

甚至忘卻存在過的曾經,透明得不真實。

水母,百分之九十是水做的,

一旦失去生命,剩下的形體很快就被水中的微生物分解殆盡。

人也是一樣,我相信人百分之九十是記憶做的,

一旦失去記憶,剩下的身體很快就被時間腐蝕而老去。

水母,這種人,不用餵食,不用調情,不用教育,

他(

她)

就在清澈的水裡,透明的活著,一個不經意間,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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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不見了,和他在一起的第八十天,我們養了一隻水母,

和他在一起的第九十一天,水母不見了,他也不見了。

水缸裡空無一物,只有極盡清澈毫無雜質,毫無色彩的水,

要不是玻璃水缸偶爾反射出日光燈的長條光影,

我還以為自己已經孱弱到,注視著空氣發楞假想著水的存在,

凝視著平靜的水面,嘩啦的水聲在耳際,

游泳選手滑入水池激起的美麗浪花與波痕,

氣泡從池底緩慢優雅的竄出飄浮至水面,從中間向兩邊蔓延,

一顆一顆一顆一顆。好想跳進水池裡,不是想游泳,

只是想走路,健走,或是追求一種近似飛翔的前進,

好想跳進水池,好想跳進水池,好想跳進水池,我這麼呢喃著。

第九十一天前,我從來不知道水母是會自己不見的,

就讀國小的時候,好像沒有人沒養過水母,印象裡我的國小只有鋼琴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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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從來沒養過水母,甚至根本不記得我可以嚷嚷著要養隻水母看看,

可想見我有多麼不知道水母的存在,小時候的水母風潮我是徹底錯過了,

還是誇張到毫不知情的那種,要不是男友說想重溫國小的時光,

我也不會想養一隻,透明到很難被看見的生物。

我注視著水缸十秒,假想水母還在,只是我沒看見罷了,

10

、9

、8

、7

、6、5

、4

、3

、2

、1

,十秒過去了,水裡什麼也沒有,

我在紙上寫下,﹁2011年3

月12

號,不見了。﹂,用紙膠貼在水缸上,

像是某種儀式般讓自己記得或是接受,水母真的不見了的事實,

老實說水母的樣子,我一點也記不得了,它是藍的,還是紫的我都猶豫了。

第九十一天晚上,床的左邊沒人,取而代之的是硬從櫃子裡翻出,

一件件沒穿過形式奇怪的厚大衣。這個晚上,秒針格外清脆,

每一秒都像是可以切斷黃瓜般堅決。牆的那頭井然有序的彈簧聲,

窗外的貓奮力狂叫著,我明白這晚我是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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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天早晨,眼袋又黑又大像極了吸血鬼,而且是泛黃的那種,

沒有電話、沒有鬧鐘、沒有早餐,坐在餐桌前看著自己的手指、木板上的腳趾,

對,我還活著,一個人,餐桌上水缸依舊是空的。出門工作,

公車沿途行經明湖國中、民權隧道、水族街、行天宮,毫無特別之處。

繞路回家,走進從沒打算進入的水族店,問了店員說目前沒賣水母,

於是我寫了訂單,之後發了瘋似的買了很多,回過神時手中已握著好幾袋

,大概是熱帶魚五隻、大肚魚三隻、金魚一隻,幾個大大小小的水缸,

沒買水草。餐桌被水缸佔據,今天是第九十二天,房子裡一件關於他的東西也沒有。

他從不拍照,就連去日本出遊時,生平第一次看見的雪景也不准我捕捉。

極愛乾淨近乎病態的他,大衣櫃裡的衣服不多,全是未拆封、連標籤都完好,

整齊到像是櫥窗展示品般無塵有序的白T

、灰T

、黑T

、藍T

和多件同款黑色帽子外套,

他討厭人的味道,就算是僅穿過一次,拿去送洗、細心燙過,

再放進漂亮包裝紙假裝如新,才拆封瞬間就會被他發現,

且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裡,我至今仍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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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天生就比別人多了種氣味偵查器,就連他自己的氣味,他都會刻意泯滅,

一天要洗兩次澡,而且只使用無香料的盥洗用品,要不是每次擁抱的溫暖體溫

與觸摸他手中的迂迴紋路,好幾次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是一個人?

關於他的過去,我一無所知,他也從不好奇我的過去,

對於過去他總說:﹁過去的事都不記得了﹂,

我相信不是他刻意保留什麼神祕的故事,而是他實在是記憶力極差的一個人,

才中午就會忘記早餐吃過什麼,但對於接下來的行程他倒是記得清楚,

下午兩點53

分整取送印的7

張草模,52

分就必定在門外等秒鐘貼齊那一刻,

說他是個只活在現在的人一點也不為過。現在坐在他曾待過的房間裡的我,

對他來說應該也成為不被記得的一部分了,想到這裡,

我看著餐桌上貼著紙條的水缸,裡面消失的水母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

我想現在的他大概也早就忘記,這個ˊ水缸裡曾經養過水母的事。

房子裡的東西在這九十二天裡完全沒有因為他的加入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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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一點點的擺設變化也沒有,只有不見了的水母,

就連水缸也是我在好幾年前買的,完全不流線的曲度,扭捏粗糙的手作感,

召喚的瞬間鬼迷心竅的我便掏出近半個月水的薪水把它帶回家,

其實從來也不是什麼偉大的收藏家,只是被它不完美的形體所打動,

之後的日子它就這麼看守著餐桌,空放著,和不相關的早餐、雜誌、杯子,

當然還有些許灰塵為伍。大概就是現在這般樣子吧,一點也沒有變化,

﹁阿!糟了!已經五十分了﹂。

倉皇出門,一邊跑著一邊想像今天可能會發生的所有壞事,

所有公車都載滿套裝族丟下我狂飆走了,電梯突然壞了垂直墜落,烏黑一片,

開門時我已經化作粉末被打掃阿婆的吸塵器捲走,又或者根本是我一出門就被汽車撞,

看見小鳥天空飛變成肉醬義大利麵。但這一切從不曾發生過,一如往常,

連遲到也沒有,我坐在工作室裡微笑接電話、打字、畫圖、影印,

好無聊我大聲尖叫,當然是心底的奇怪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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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針、秒針就要對齊,時針指向六,﹁叮!﹂六點到,

抬起頭工作室空無一人,除了眼前飛落的畫紙,只剩我。

但事實上其實是只有我可以走,工作室一片混亂完全是菜市場般雞飛狗跳,

大家趕著自己的進度焦頭爛耳,髒話敬語填滿空氣,

混亂中慢動作眼神不經意飄向我,有時和某人四目交接,不免一絲愧咎,

但雙腳不曾為此佇留,頂多猶豫一秒,我一向是個效率人這我從不否認,

我放空的當下,手腦仍能快速處理工作事務,這也許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

我從沒有刻意追求進度,真的是自然而然,甚至懷疑自己的時間和大家不同,

於是我比別人多了很多空閒,下班繞路散步成了我的習慣,

太早回家也只是一個人,倒不如隨處走走看看風景,

散步只是走著什麼也不想地穿過大街小巷,偶而走進麵包店觀察裝飾、

踏進書店念讀書名,窩進公園角落回味童年,然後又走到家門口了,

比想像中早了許多,一個人專心放空的時候,其實時間過得相當慢,

以為現在應該已經十點了,但其實才八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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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左邊那間,第九十二天晚上,家門微開,我有點納悶有些開心,

或許是男友回來了,打開門,凌亂一片,餐桌上多個新水缸全都破了,

地板濕了,滿地小魚翻肚,碎玻璃,所有東西像是地心引力忽然移位般全往地板躺,

只有貼著紙條的水缸不受影響,或許是因為它被放在角落才倖免逃過一劫,

但我無法不去想那是刻意保留的結果,家中凌亂至極,

我根本沒有力氣一一對證到底少了什麼?

那麼看得開是因為我並沒有在家放錢的習慣,

當然也不會像電視新聞中的婦人失去多年私存鐵盒的傷心欲絕,

家裡除了沒有現金外,也沒有什麼值錢的3 C

用品,只有幾台破舊的老相機,

唯一值錢的大概是身上的i-phone

和macbook pro

而已。我一點也不傷心,

只覺得好衰,一想到要整理就好累,然後電話響了,

友人:﹁妳在哪?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我:﹁我家遭小偷了﹂

友人:﹁蛤阿!那妳還好嗎?什麼東西不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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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知道耶,房子很亂﹂

友人:﹁妳要不要報案阿?﹂

我:﹁喔,是吼﹂

友人:﹁妳一個人嗎?﹂

警察按下門鈴,叮咚,二樓房客應門,

警察:﹁樓上遭小偷了,你有少東西嗎?﹂

二樓房客:﹁沒有,我都在家﹂

警察:﹁有什麼異狀?﹂

二樓房客:﹁沒有﹂

友人經過警察與二樓房客上樓,友人推門進來,我正在整理東西,

友人:﹁都遭小偷還不鎖門,我看到警察在樓下耶﹂

我:﹁喔,是喔,剛做完筆錄了,他說一有消息再通知我,最近附近蠻多起竊案的,

沒少東西已經算是很幸運了,昨天前條街二樓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偷了,

損失好幾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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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是喔,這麼恐怖,這放在邊嗎?那妳還好嘛只是亂而已,妳還真樂觀耶!﹂

我:﹁是阿,小偷一定很失望,沒什麼好偷﹂

友人:﹁這是什麼?

好破的一本書喔?

我:﹁嗯,這本喔好久沒看了,放著就好﹂

友人:﹁也太誇張了吧,小虎隊的錄音帶阿,妳竟然還留著,根本是古董了吧現在,

還可以聽嗎?﹂

我:﹁我不知道耶。﹂

友人:﹁哇,還有小學我寫給妳的卡片,妳太誇張了啦,東西真的有夠多耶,

妳都沒在丟吼。﹂

我:﹁唉又!我愛蒐集垃圾阿!妳不知道嗎?不要亂丟喔,放在右邊的紙箱我再整理﹂

友人:﹁ㄟ!妳男友呢?要12

點了怎麼還沒回來﹂

我:﹁他不見了﹂

友人:﹁出國了喔?怎麼沒帶妳去?﹂

我:﹁喔!可能另結新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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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去哪國?該不會真的去英國了吧!﹂

我:﹁我不知道,他沒和我說﹂

友人:﹁你們還好嗎?﹂

我:﹁我也不知道這樣算好嗎?﹂繼續整理東西,

友人:﹁什麼意思?什麼叫妳也不知道?你們吵架喔?﹂

我:﹁沒有阿,他不見了﹂

友人:﹁不見了?﹂

我:﹁對,不見了﹂

友人:﹁為什麼?﹂

我:﹁不知道耶!現在很晚了妳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要不要先回去了?

妳男友應該也在等妳電話了﹂

友人:﹁嗯,好像蠻晚了,那我先回去了,妳還好嗎?想找人聊天的時候要打給我﹂

我:﹁嗯嗯,好,今天謝謝你耶,回去小心,到家打給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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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天晚上,家裡變了,關於我過去的事意外地被攤在眼前,

紙箱裡小學的糖果紙、國中的牛奶盒、高中的筆記本、大學的唱片電影,

文字的又或照片的,原來過去的我是這樣的,這些都是你不知道的我,

我記憶裡的你,高高的,說話慢慢的,擁抱的時候會閉上眼睛,

牽手的時候不喜歡十指交扣,喜歡吃甜點喜歡喝咖啡,不喜歡吃內臟不喜歡喝水,

關於我們一起經歷的每天,我現在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整理過的餐桌格外整齊,貼著紙條的水缸如此突兀地佇立於餐桌中央,

﹁2011

年3

月12

號,不見了﹂。我哭了,淚水像是注入水裡的氧氣泡泡,

大量湧出眼眶,細灰橫條文上衣濕了一塊。

第九十三天我提著一袋袋魚回家,才關門準備上樓,門外有人正開門,我順手打開,

捧著書的二樓房客:﹁謝謝,謝謝,妳是住樓上的?﹂

我:﹁哦,你是住樓下的嗎?﹂

二樓房客:﹁對,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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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喔,我是三樓的﹂

二樓房客:﹁喔,昨天樓上遭小偷你知道嗎?﹂

我:﹁對,是我家﹂

二樓房客:﹁還好嗎?今天早上警察有來,應該是來找妳的﹂

我:﹁是喔,我去上班了﹂

二樓房客:﹁嗯,妳等等喔﹂

二樓房客衝進房裡,一道綠色的木門,看著樓梯間昏黃的燈,

二樓的燈座原來是長這樣,圓圓的燈罩和三樓的不太一樣,我從門縫望入,

牆上一張東尼瀧谷的白色海報,白色的時鐘,橘黃的燈光,黑色的書架,

一本本書,最右邊那本書皮好熟悉,但我記不起書名,這種感覺實在太難受,

於是我將視線飄移向左,喔,是村上龍的︽69︾,再向左,嗯,

那本是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一本一本,

我幾乎猜出這一排書架的書名,只差那本最右邊的了,

看著綠色的木門和樓梯間的燈,二樓房客還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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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ㄟ,有些晚了我上樓了﹂

二樓房客沒回應,我就上樓了,回到家裡,我把新買的魚放進新的水缸裡,

在餐桌上一一擺好,腦子閃過二樓房客口吐白沫躺在浴缸的畫面,

不會吧我想。穿著拖鞋我跑下樓,

二樓房客綠色的木門依舊開著,

一種不祥的預感,不太敢張開眼睛的我輕推開門,門縫的另邊是一盞前衛銀製立燈,

90

年飛利浦出廠的限量款,我買不起的那盞,地上扭曲的玻璃瓶,

如此奇怪的外型,如果沒看錯應該是和我同款的,一張奶茶色皮沙發,

樣式隨性是日本室內裝潢雜誌會出現的那種,說不出確切型號但是我會喜歡的,

二樓房客就坐在沙發裡講電話,說著一口流利英國腔英文,皺著眉頭,

臉色不大好,我想大概是在爭論什麼,這個角度他是看不到我的,

我想他應該是沒事的,於是我就上樓了,坐在餐桌前才記起,

剛剛忘了看最右邊那本書的書皮了,桌上每個水缸裡的魚各自游來游去,

貼著紙條的水缸依舊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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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散步走進書店,推想昨天看見的書皮顏色,找尋可能的書名,

瀏覽幾本似乎都不大像,前後不到十分鐘我就放棄了,

於是走進旁邊的麵包店買了加糖肉桂麵包和一杯熱拿鐵咖啡,

坐在對面的公園放空吃著,一口一口,狗狗奔跑一圈一圈,小孩溜滑梯一遍一遍,

七點二十分,回家,關上門的時候,我等了幾秒,有些失望的上樓。

第九十三天晚上,床的左邊被很多件奇怪樣式的大衣佔據,

我側身看著這個左邊的位子,曾經有人躺在這邊嗎?關於男友的記憶,

才不見三天卻好像是好幾年前的事一樣,我記不得了,他曾經睡在這邊嗎?

他習慣正面睡去嗎?還是側身呢?是向著我還是背著我呢?他的手臂舒服嗎?

我遲疑了,對,我記不清楚了,沒有留下一絲存在過的痕跡,

過去發生的事和理想上的事自然而然交融在一起了,

模糊又清楚糾結的真實是如此虛幻,大概像是浸在水中流淚那般無法察覺。

第九十四天早上,水母還是沒有回來,門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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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是二樓房客站著手拿著一本超大全開右邊那本書而且書名是糊的,

門鈴又響了,但這次才是真的,是警察拿了一些照片要我確認是否有我的物品,

我看著一張張的照片,但裡面沒有一樣是我熟悉的東西,

其實就算我的東西真的不見我也不知道,東西實在太多,

而且我一直確信它們一直在家裡的某些角落裡待著,只是我沒有去找出來而已。

可是關於男友的東西,就真的全都不見了,不可能遺留在哪個我不知道的角落。

他井然有序近乎病態的潔癖,只要一有空就喜歡擦地,

哪怕是一根頭髮也找不到吧我想,唯一留下來的只有水母了,

但它也不見了。電話響起,正在工作室影印的我:﹁喂﹂

友人:﹁妳失蹤太久了吧,小姐﹂

我:﹁還好吧!﹂

友人:﹁今晚有空嗎?去你家聊天可以嗎?﹂

我:﹁喔,好阿,那妳要吃什麼?﹂

友人:﹁妳煮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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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喔,那照舊喔﹂

友人:﹁喔,好阿,今天正好想吃斜管麵﹂

我:﹁嗯,大概七點後,妳買咖啡來喔﹂

友人:﹁嗯嗯﹂我:﹁晚上見﹂

我捧著大紙袋上樓,經過二樓的時候看了兩秒上樓,吃著斜管麵的友人滔滔不絕,

抱怨工作、抱怨男友,盤子的邊邊沾著一抹奶油醬汁,攪拌著杯裡的咖啡,

融化的冰塊碰撞,杯緣濕了一圈,我吃著麵,看了一眼友人旁邊貼著紙條的水缸,

水缸裡依舊空無一物,然後這是我最後一次瞥見它完整的模樣了,

後來的幾秒鐘因為友人的過失,水缸就在我眼前以慢速度墜地散開破裂了,

像是躍出水面散開重獲新生的水花,濺散在我眼前,

耳邊友人愧咎地呢喃近乎百次的抱歉,但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墜落的原因,

因為它就是破了,怎麼也拼湊不回。關於男友的記憶,這次是徹底不見了,

水母不見了的這件事似乎也是一場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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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天凌晨三點,我突然醒了,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

這個房裡再也沒有任何一點東西是關於男友的了,真的是一點也沒有了,

連水母也是,我真的是一個人了,好像再沒有人和我相依的存在,

好像有某個曾經眷戀的東西消失了,但這次我並不悲傷也不特別想哭,

只是納悶著,是否所有的記憶都是不可靠的,

存在於心底的那些感覺是不是根本也就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喜歡留下所有值得留下的東西,或者說我認為沒有什麼東西是值得被丟棄的,

除非它真得一無是處,否則就算是壞掉的,我也覺得有留下來的必要。

但男友就不是這種,正好相反,他覺得沒有什麼是值得留下的,過去即過去,

能留下的到明天甚至未來也自然會在,他迷戀於每天重新開始的新鮮感,

排斥所有逝去的不論是喜樂美好抑或悲傷不堪,他都不屑一顧。而我呢?

為何迷戀所有過去的事物?而且愛上這樣一個只活在現在的人?

記憶,還沒想清楚或是根本不想想清楚我便闔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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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經過二樓時,腦子閃過二樓房客房間裡的擺設,哪盞燈,哪張沙發,

當然還有那和我一樣的玻璃水缸,那些我看過並且喜愛的書,

老實說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房間,他的品味幾乎和我相同,

他也買了那個扭曲的玻璃瓶,光這點就讓我十分確定他和我的喜好是近乎相同的,

這種錯誤的推論並不是第一次,雖然歸因失敗多次,

但我依舊深信這種謬論是可行的,甚至認為這是某種宿命論的展現。

失去玻璃水缸後,餐桌上的魚,也許是歷歷在目那天的光景,

對一條魚來說,實在是過於衝擊震撼,不久,一隻一隻接續死去,

最後餐桌上沒有了魚,沒有了玻璃水缸,這房子似乎跌進了時光迷廊般。

早上八點出門,晚上八點半回家,逢星期五晚上會遲一些,大約十一點,

假日不喜歡出門,只出門買早餐,特別喜歡肉桂麵包、熱咖啡,

常聽coldplay

的dont panic

,衣服就那幾套,牛仔褲、藍素T、灰色V領毛衣、

褐色針織外套、格子襯衫、Camper

皮鞋。觀察二樓房客成了我的生活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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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證是遊戲的動力,到目前為止我所知的他的喜愛大致和我雷同。

星期一晚上一如往常,下班走上二樓,心繫著冰箱的麵包,還有快過期的牛奶,

突然二樓房門打開,我嚇了一跳,是二樓房客。

豆干海帶在砧板上整齊排開,白煙在老闆的臉龐裊裊飛過,

二樓房客:﹁有吃過嗎?﹂

我:﹁喔,沒有耶。你呢?﹂

二樓房客:﹁我也沒有﹂

我:﹁是喔,我還以為你吃過?﹂

二樓房客:﹁沒有﹂我掃視著看板眼光停留在乾拌麵,

老闆:﹁要吃什麼?﹂

二樓房客:﹁乾拌麵﹂

快九點的麵店人不多,既不是晚餐時刻也不是宵夜時間,

隔壁桌坐著一個看起來剛下班西裝筆挺的中年上班族,大概是一個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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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來了,我們吃著麵,是十分專心的那種,低頭品味每一口麵,

一口接一口,就算我偶爾抬頭瞥見二樓房客,二樓房客仍是低頭專心吃麵,

我用筷子在碗裡夾起僅剩的幾根麵,

我:﹁你有養過水母嗎?﹂

二樓房客:﹁有阿,小時候﹂

我:﹁你知道哪裡有賣嗎?﹂

二樓房客:﹁水族館吧,你想養?﹂

我:﹁我的水母不見了﹂

二樓房客:﹁是喔,要去看看嗎?﹂

民權大橋下的水族街,一間間的水族店,大部分正準備打烊,

一箱箱機械器材,一格格玻璃缸,一隻隻魚,

二樓房客走得飛快,經過一家家店,

我趕不及探究水母的下落,眼光只顧緊追二樓房客的腳跟,才走進店裡他就出來,

二樓房客反覆問著:﹁請問有賣水母嗎?﹂老闆搖頭一間又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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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拉下一間又一間,最後一盞燈終究也熄了,整排街都暗了,

二樓房客終於停下腳步有些氣喘

:﹁水母原來這麼難買喔﹂。

看著眼前的二樓房客,水中到處是浮動的泡泡有大有小,好多好多正鼓動著,

倒不是誰刻意注入氧氣,而是誰確實從我身旁游過,

我想起和男友一起養水母的那天,是個不冷不熱適合午睡的下午,

我在餐桌想企劃,偶爾撐著頭看閒書,三點,

男友照慣例買了熱拿鐵咖啡和蛋糕回來,那天的蛋糕是蔓越莓起司,

是我喜歡但他不愛的口味,除此之外,桌上還有一袋透明的水,裡面好像沒有魚,

置身蛋糕與咖啡世界的我完全無心瞭解那袋東西是什麼?

男友用一種孩子氣炫耀口吻:﹁水母耶,超酷的是小時候養的那種喔,好難才買到﹂

我知道男友想吸引我的目光,但我只是冷冷的:﹁喔﹂

盤著腿繼續吃蛋糕看閒書,背景音樂是某張電氣音樂夾雜著男友難得的碎念,

繼續看著紙上一條一條的文句,忽然間有個聲音,

男友正把水母倒進桌上的玻璃水缸沒多問我,傾斜的塑膠袋看起來很慵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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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流而下,水,透明柔軟地衝進玻璃缸優雅迴旋,像行星滑過,

留下一抹銀色星光,在美麗的混沌中,我看見彩色的弧線閃動,反射著光亮,

忽急忽緩的、似有似無的飛翔著,激起的水花飛出缸外,停落在我的書上,

暈開了文字,劃破了時間,﹁是水母﹂我說,之後的整個下午我沒再看書,

後來等待男友歸來的每個夜晚,大部分的時間都只有我和這近似透明的生物,

然後習慣望著水母緩緩游動著,以為,在我不見之前,

水母會一直在那個扭曲的水缸裡待著,像那些躲在角落的老東西。

馬路上機車的光經過柏油路來到二樓房客的鞋面,看著眼前的二樓房客,

微動的嘴似乎說:﹁回去吧﹂

一盞盞街燈從車窗左邊飄向右,告別一排排建物,

飛逝,一如水母與男友,不見了,不見了就算買到也不會是同一個我這麼想著。

潛入水中,這次沒有浮動的氣泡環繞著我,但水面上似乎有東西貼近,

可我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早晨公車沿途行經明湖國中、民權隧道、水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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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天宮,毫無特別之處,不,水族街,我昨晚和二樓房客到過,

夜晚意外的造訪,早晨看來格外不真實。那次之後的幾天,我沒有再遇過二樓房客,

但還是習慣佇留二樓一會兒,大概不到一秒,連觀察都有些懶惰。

餐桌上沒有任何水缸顯得格外冷清,我已經記不起來今天是第幾天,

男友存在的事實對我來說的確像是夢一場般沒有任何物證能指認,

至於二樓房客的存在,我還能依這棟公寓建物佐證,他確實住在那邊,

我家樓下,他家的擺設,那些我嚮往的物品是不會突然消失的,

就算消失至少也會留下些許時間的氣味,想到這我突然覺得好安心。

樓下傳來車子倒車的逼逼聲,幾個男子在談話,今晚我覺得格外平靜,

我收起床的左邊那幾件樣式奇怪的大衣,一件件掛進衣櫃輕輕關上,

才躺下我便起身,翻出黑色大塑膠袋把它們一一丟入,打結,拿到樓下回收,

經過二樓,綠色木門微開,樓梯間昏黃的燈照著,拎著大塑膠袋我有些鬼祟地望入,

裡面很黑,不知道是太黑所以沒瞥見黑色書櫃,還是它真的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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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看見海報,白色的海報是因為太黑沒被我看見,還是它真的也不見了?

我單手推開門,漆黑房內只剩月光灑在牆邊,倚著牆最上面放著過期的英文報紙,

下面是那本我始終想不起書名的書。

村上龍︽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

關於這本書的記憶我實在是沒什麼印象了,順手翻開大約一半的厚度,

我閱讀著右邊開始的文字是這樣寫著,

﹁男子取出一粒藍色膠囊吞了下去,同時將裝藥的文件夾收進公事包裡,放回腳下﹂

沿著文字順著走下去,越過幾行文句之後,意志停落在這麼ㄧ個句子裡徘徊旋轉,

像是找到了稀有的花朵般。

﹁因為一直盯著鍋裡即將沸騰的水,結果記憶便隨之逐漸溶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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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就這麼緩慢地刺進心底,沒有四散的血液,因為在水裡,

可我漸漸變得透明,翻出所有的舊東西,那個還沒整理的箱子、木製衣櫃、

白色五斗櫃抽屜,所有角落可能藏著的記憶,每一樣擁有過去印記的物品,

我把它們一個一個拿出來擺好,一件一件的,一件一件的,佈滿屋內的木板地、

桌面,椅子,像極了某種二手拍賣的展示中心,我小心翼翼的穿梭其中,

用一種看展的方式,仔細閱讀上面的記憶說明,生日卡片的文字、

糖果包裝紙的顏色,明信片廣告文宣的霉味,時間,確實浸泡著這些物品,

它們被渲染得好美,此刻躺在地板上的我,同一件物件般,試著閉起雙眼,

那天,奶奶去逝後的那天。

辦完喪禮後,奶奶家終於恢復以往熟悉的模樣,客廳被人潮佔據顯得狹小,

舅舅、阿姨忙進忙出,從奶奶房裡搬出一箱箱、一層層的舊東西,

一樣樣被攤放在客廳的桌上、地上,像極了某種二手市場,鏡子、包包、衣服、

老照片目不暇給、黑色鑲花的珠寶盒內裝著數條金色項鍊、幾副珍珠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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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只寶石戒指,媽媽和阿姨們平和分配著,誰該擁有哪個部分以茲記念,

其餘那些相較不昂貴的物件,就任人自願性收藏,我站在一旁看著,

翻箱倒櫃後的房間,躲在角落的小物件,此刻,都赤裸透明的略顯可憐,

在眾人目光下被打量評價,沒有人知道故事的垃圾,沒有保送下世紀的資格,

就這麼放入塑膠袋中,我想倘若奶奶在這,必定會難過淚流,

畢竟我也是個戀物份子,這般心傷我不難體會,假若可以,

我真的好想把塑袋裡奶奶的東西,全部帶回我小小的家裡去,

但到了最後我只拿了皮製卡匣和隨身小鏡子,

其他的東西如奶奶的身影從此遺失這屋舍。媽媽,

在這一點也不激動的分產活動中,得格外安靜,

大多時間忙著把不要的東西裝袋打包,後來過了些時日,再和媽媽相見,

她背了一款黑色皮製小包,那是奶奶生前最喜愛的一個,我知道那其實是媽媽送的。

張開雙眼,我彷彿看見躺在棺材裡的自己,攤在地上的物品哀悼著我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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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色小虎隊錄音帶、深藍色小學天文盤、鵝黃色國中週記本、

墨綠色高中眼鏡盒,紫藍色殘破錶帶,當然還有大大小小顏色不一的生鏽鐵盒,

這般瘋狂至極保留所有冨

時代感物品的舉動,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人標本化的運動。

看著袋子裡破了的玻璃水缸同那張紙條,看著那張紙條,我默讀著,

﹁2011

年,3月12

號,不見了﹂

不見了三個字像是輕易被勾針拉起的線纏繞在我腦裡,

我呢喃著但沒有出聲,緩慢變動著口型;

﹁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紙條上的字在我眼裡化開,暈成一抹灰色的湖,才發現不見了的,

其實一直不是水母。男友又或二樓房客,對我來說,

也都只是證明自己存在的某種更明確的物證,微風吹起白色透明的窗簾飄盪,

對面公寓都掛上黑色的方框,飛舞的窗簾縫隙可以瞥見今晚的月光,

水母的輪廓大概也是這種圓弧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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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透的銀色水面,奮力一躍,我以為可以像人魚優雅迴旋,但我的確是皺著臉,

畢竟我從來和運動扯不上邊,切入水面的瞬間,我聽見時鐘的凍結那不是錯覺,

世界停止了,連奮力滑過的水波都緩慢的像下個世紀才會漣漪到岸邊,

潛入,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力竭,拋棄肉體,掙脫骨骼,前往很深很深的水裡,

再沒有那些喧囂的氣泡環繞,再沒有那些模糊的臉孔眷戀,

我在水裡,很深很深的水裡,沒有溫度,沒有聲音。

看見水母了,它在游,它在動,沒錯,我確定透明的水波裡,

形體清澈的它被我看見,水母,在我扭曲的玻璃水缸,游著。

房裡答錄機干擾了沈睡的夢,夢醒波動流逝的鐘

:小姐妳好,這裡是水族店,不好意思這麼久才通知妳,妳訂的水母來了,

如果方便可以來店裡看看。

音波就這般迴盪著迴盪著迴盪著,像水波般,緩緩的,緩緩的

反著光亮,微微的,微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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