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足跡》 聖嚴法師自傳

(二 )桶底脫落Footprints in the Snow-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Buddhist Mo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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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國共戰爭如火如荼地持續著。我想著，軍人生涯，非我所屬、非我所願，卻可能是我此生的命運，直到我死亡或被殺，我開始思考逃亡，但已失去了衣袍，也沒有勇氣逃脫。

1956年前，我的寫作多是詩詞、短文及小說，沒有關於佛的主題，也沒人留意我的文章。那年春天，上海靜安學院的同學建議我改變方向，於是我開始寫些哲學與宗教的文章。

我讀了西方哲學的巨作、現代中國思想家的書，然後開始投搞到佛教刊物，內容是評論生命的意義、無常、苦及孤獨。

我也探討宗教與文學間的關係，並著眼於佛教經典對文學著作的影響。我認為佛教徒對文學應有更多的尊重，文藝創作可以對社會、人類意識有很大的影響，因此是非常珍貴的。我在佛教刊物的投搞受到歡迎，也刊載出來了。

離營區不遠的山坡上有間寺廟，我從營區就可以看到廟裡的巨大佛像，因此我開始對著那尊佛像禮拜。我也有時間打坐了。我們幾個共住一室，同袍們知道我在打坐，不會來打擾我。床上沒有床墊只有一片木板。有時我坐 1~2個小時。

休假時我常去寺廟。台灣島上只有幾間寺廟，在日本 50年的占領下，台灣受到深刻的影響，連佛教也呈現出日本風格。當日本人離開後，寺廟住持也回日本，由居士們接手照料。廟裡只有法會、宗教儀式，沒有進修的佛學院、對外弘化活動，或修行指導。

當我初抵台灣時，只有 20~30位真正的出家人。之後又有 4、 50位僧眾從大陸來。有的還俗，因為不會說台語無法弘法。後來政府要求人民學講國語，才發現來自大陸的僧眾是非常傑出的。曾教導過我的老師，如南亭老人、道源長老、白聖長老及妙然長老都待下來了。

南亭老人時常寫信鼓勵我，我記得曾經寫信告訴他我是多麼沮喪。我抱怨軍中生活沒自由。在回函中，南亭老人寫道：「在這世間上，誰有自由？只要有軀體就沒有自由。」他勉勵我，用我的身體來觀察我對環境的反應，以身體為修行的道器。

他寫著：「眾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猶如在火宅中，但當佛陀住世時，就是佛國淨土，度化眾生。把軍中的人當作您的善知識，繼續修行；這就是為什麼佛陀得到解脫後仍能住世教化，是為了幫助眾生。」此信對我幫助很大，保存至今。

有一次休假去拜望南亭老人，他住在善導寺，他的房間很小，只有容身之處，因此我必須站著。南老為了鼓勵我，每當我要離開時，總會給我一張五塊或十塊的鈔票，在那時對一個窮軍官來說，真是一大筆錢。

我也親近其他的長老，我去拜望住在台北十普寺的白聖長老，他的寺務繁忙，難以多談。他總會問我：「你有問題或困難嗎？告訴我，我會幫你解決。」

我也去拜望妙然長老，他住在鄉間的一個小地方。沒人幫他煮飯，而他卻煮飯給大家吃。他平易近人，令人仰慕，也不吝嗇給人鼓勵。

在軍中不自由，很想逃跑，但沒勇氣，待在軍中總比牢中好。然後，我遇見了——靈源宏妙老人，經此我的人生出現了轉機。在我參訪高雄一間新的寺廟 高

雄佛教堂時，我遇見了靈源老和尚。 (日後有人在基隆捐一塊地，他起了廟。 )

靈源老和尚的個子比我矮，有個胖胖的肚子和一張圓圓的臉，當他打坐時，就像個布袋和尚。他走路緩慢，說話輕柔。雖然很少笑容，但人們可以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慈悲，所以一點也不怕。他的衣袍都是縫縫補補的，他不介意。

雖然我著軍裝，但他沒有把我當成居士對待。他聽說房間不夠，所以那晚我們倆必須同榻而眠，居士不該與出家人共住一室，他說：「今晚我們要一起參禪。」

老和尚很少開口，除非別人先開口。「可以問您一個問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我先問一個問題，但突然間上百個問題牽引而出，一個比一個令人困惑。脫口而出的問題，如激流般地宣洩著疑惑與絕望。

我還會成為一個和尚？如何做到？我該跟誰學習？成了和尚又該做什麼？我要成為什麼樣的和尚？作為一個和尚，我如何利益自己、利益他人？佛法如此廣大，像海一般深奧，我要從何著手？無量無盡的法門，該選那一個？

我一直不停的問，期待這位貌似安然、自在的和尚，能一次解答我所有的問題。但老和尚的回應，只是在我停下來喘口氣時問我：「還有嗎？」

我繼續掏心掏肺地，把所有的鬱悶、疑惑傾倒而出。最後，老和尚嘆了口氣，舉起手掌，重重打在床板上。「放下！」他大聲向我吼。

那真是令人震撼！頓時間，我的心像爆裂了。汗流雨下，重擔消釋。就在那一剎那間，雲消霧散。重重包圍的苦悶毒瘴，消失無影。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踏實與自在。我感到全身清涼，非常舒適。再有什麼問題都是多餘的。

我未說一字，繼續與老和尚坐下去。我處在極度的快樂狀態中。第二天，整個世界煥然一新，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一樣。我與偉大禪師的初遇。心安了。

我一樣受到誘惑，有慾望、怨恨、恐懼、焦慮及虛榮等情緒，但我能立即釋放這些心理的反應。一旦解除了，我便覺得非常自在。我很清楚的知道，我的人生是什麼，以及要如何去做，我經歷了一場非常大的蛻變。

當我遇見靈源老和尚時，我正在休假，我可以跟朋友們四處玩樂，但我去一間寺廟精進修行，閱覽經藏。我相信靈源老和尚與我曾在過去生相遇，也結了好緣。所以，當我想再度出家時，憑藉著我的願力，他出現了，助我前行。直到今日，我仍自在解脫，沒任何東西束縛得了我。

當我結束休假，從寺廟回去後，我像是獲得了新生命，準備面對新的機會！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我服役九年的軍隊。

我投稿《人生》雜誌已經有一陣子了，這是由一間位於北投的中華佛教文化館所發行的期刊。發行人是東初老人，他喜歡我的文章。我去拜訪他，建立了友善的關係。

有一天，他突然問到：「你曾一度為僧，想再度為僧嗎？」「是。」我回答：「只是不知如何進行。」當時他沒說什麼。

在我投稿《人生》雜誌之前，便見過東初老人，當時我還在軍中服役。他在中國頗具名望，是焦山定慧寺的方丈。定慧寺是中國著名的禪寺，位於江蘇省會鎮江的焦山。座落在長江中的一個小島，位居數百公尺高的浮玉山上。

我在上海讀書時，東初老人曾來參加上海靜安佛學院的會議。一些他從前的學生稱他為「東大砲」，因為他常常罵人，尤其是當他罵人時，聲音很大。

他是一位具有先進思想的人，因此會抨擊那些思想陳舊的人。害怕他的學生會轉到靜安就讀。

東初老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很深刻。他有一副威嚴的方臉和壯碩的身材，舉止行儀如祖師般，而他才四十歲。走路時，似將軍般威風凜凜，異常穩重。我們一般小輩都不敢與他交談。（～待續～）

以上內容摘自《雪中足跡》三采文化為完成聖嚴法師籌辦法鼓大學的悲心大願，每銷售一本《雪中足跡》，三采文化捐贈 NT$10予「財團法人法鼓山佛教基金會」，請大家踴躍請購。法鼓山全球各分支道場均售：http://www.ddm.org.tw/epaper/map/page.htm#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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